好在,他毕竟是个聪明人,而且也有着诗人的口才,在发动自己的才智绞尽脑汁之后,他终于找到了破解自己不利处境的思路。
“肖邦先生,您的话很难听,非常失礼,不是一个绅士应该对自己的朋友说的话,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愿意忍耐您的冒犯,并且庄严地对您做出回应。”接着,他也抬起头来,以昂然的姿态,侃侃而谈,“您说得没错,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繁荣昌盛的国家,哪怕伟大如罗马,在几百年的兴盛之后还是不可避免地迎来了衰败,如今已经杳然无踪——所以,我也无法口出狂言,认定我的祖国绝对会一直如日中天。
可是,难道您认为这就是好事吗?您虽然并非历史学家,但是您应该看得到,斯拉夫民族在千百年当中遭遇过多少苦难,它被入侵、被残杀的历史,远比俄罗斯存在的历史还要长,您当然知道,它甚至还遭遇过十字军的讨伐!在这千百年的苦难面前,俄罗斯所造成的痛苦简直不值一提。甚至直到现在,在巴尔干,在高加索,在许许多多地方,斯拉夫人仍旧还在蒙受劫掠和屠杀的恐怖。
只有到俄罗斯帝国兴盛起来之后,这漫长的苦难才终于看到结束的曙光,散布在一座座村庄的斯拉夫人,终于不用害怕突然降临的刀兵之灾,终于不用害怕横死于瓦良格人、蒙古人或者德意志人之手……俄罗斯帝国的存在,让恐怖的劫掠和屠杀终于远离他们,而历史也证明了,斯拉夫人只有团结在一个伟大的国家周围,才能够摆脱绵延千百年的恐怖……俄罗斯帝国如果毁于一旦,那么这将是全体斯拉夫人又一次的灭顶之灾,所以我、我所有的朋友、我的子子孙孙,都会用尽我们的一切力量,阻止这样的灾难发生,绝不让同样的恐怖再度降临。”
小主,
虽然一开始只是为了辩护,但是普希金的情绪也随着自己的言辞而渐渐地高昂了起来,说到动情处,他的嗓子甚至变得嘶哑了起来。
“除了是斯拉夫人之外,俄罗斯帝国也是东正教徒的保护人,正因为有它的存在,如今所有的正教徒都已经自由地保存自己可贵的信仰,不必担心被当做异端或者异教徒所驱逐和残杀……您难道不愿意承认吗?如果没有帝国的存在,或者如果帝国衰败了,苏丹会以何种手段来对付它境内的正教徒?它又会以何种恶毒卑劣的手段,去毁灭我们的信仰?您当然看得到这样的后果,所以您也应该承认,没有我们的存在,斯拉夫民族和正教徒将会重新承受他们在历史上的灾难,俄罗斯帝国必须屹立在那里,才能够避免一切的毁灭!”
普希金绞尽脑汁构思的回复,巧妙地避开了俄罗斯与波兰的单独矛盾,而是为帝国本身的存在和壮大来辩护。
他当然知道,帝国的所作所为有太多的污点(许多污点连他自己都看不惯),所以他就决定越过话题本身,从民族和宗教来论证俄罗斯帝国存在的合理性,以及必须性。
而他所构思的辩护,最终也将成为俄罗斯帝国官方为自己辩护的主要理由。
在19世纪中后期,随着西方工业革命的越发深入,和科技文化的跨越式发展,西欧和俄罗斯的发展差距一度越拉越大,而这时候,围绕在俄罗斯身上的“打败拿破仑”的光环也早已经褪色,西欧的人们也逐渐对它产生了难以抹消的蔑视。
俄罗斯人自己也知道形象太难看,在西欧人看来这个国家专制残暴、野蛮粗鄙,还盛行着西欧早已经废除的、万恶的农奴制,为了给自己辩护,它最终为帝国的存在找到了两个最有力的辩护理由——那就是“斯拉夫”和“基督徒”。
在这种语境下,帝国再坏,至少也是斯拉夫民族和东正教徒的最后堡垒和坚实依仗,如果帝国衰败甚至灭亡,那么等待着他们的就将是最可怕的灭顶之灾。所以,任何想要维护斯拉夫人和东正教徒的爱国者,哪怕再怎么样对帝国心怀不满,也应该团结在罗曼诺夫皇室周围,为避免这一切灾难而努力。
虽然这种辩护词看上去并不怎么靠谱,但是但从后来发生的种种历史来看,居然算是说准了。
在俄罗斯帝国崩塌之后,斯拉夫人所遭遇的大饥荒大屠杀也接踵而至,甚至不止一次两次,东正教徒也同样遭遇强制迁移和民族屠杀等种种暴行,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原本已经进入历史垃圾堆的“帝国”,在俄罗斯人的精神当中,反而重新焕发出了生命力,许多人突然又成为了帝国的支持者,也就是所谓的皇俄。
在本质上,他们不是在面向未来,而是在追逐往昔的泡影,追逐那个全世界因为畏惧俄罗斯帝国而畏惧斯拉夫人的幻影——尽管这其实不过只是刻舟求剑罢了。斯拉夫人的衰败已经积重难返,一次次的自相残杀,让它再也无法回归黄金时代的往昔。
普希金当然不知道,他在仓促之间构思的辩护词,居然会有着这么悠久的历史生命力,但是至少在此刻,他对自己的辩护非常满意,并且心安理得地安慰了自己。
帝国确实现状不好,但是帝国本身却有着无比珍贵的存在价值——所以,要尽全力维护帝国的存在,不好的地方寄希望于将来,这样说得通,至少可以说服他自己。
当然,他说服不了满怀怨愤的肖邦,说服不了波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