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的第一天,最后一堂课还没有结束,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滴滴答答的从房檐打落在石阶上。燕燕坐在靠窗户的座位上,心不在焉的盯着黑板,踌躇不安。早起出门阴天,压根就没有想到拿把雨伞,地面上已经完全浸湿,像铺了一层光溜溜的塑料纸。靠墙摆放的一排自行车也裸露在外面,只有为数极少的几辆用一个塑料袋包裹着车座。燕燕心想,怎么自己就不想起来拿个塑料袋?正好她的自行车座垫上的皮革像干涸的河床裂开了几条口子,雨水肯定渗了进去,幸好自己够不到车座,不然回到家屁股肯定湿透了。下课的铃声响起了,老师前脚迈出,教室里顿时一片哗然。雨势不是很大,不管怎么样,总要回家吃饭,早上出门着急也没有拿个馍馍,肚子早在第二节课时就咕噜噜直叫了。燕燕把书本放进桌框,跟着同学们一起出了教室。一路上,她顾不得衣服头发被细雨打湿,全身心的看着眼前的路,压实的土路很容易打滑,有几次,她瞪着车轮,能明显的感觉到后轮摆尾打滑,她尽量骑在有点杂草的边缘,路边上的泥泞粘在车轮上,随着滚动和辐条相互击打。雨势不大不小,燕燕紧握扶手,顾不得擦拭脸上的雨水。身后的自行车一个个呼哧哧的超过了她,放眼望去,马路上都是放学回家的学生队伍,很少有人打着雨伞或披着塑料纸,燕燕心里觉得平衡了许多。回到家,小燕和颜龙也已经开始吃饭了,王家奶奶跪在苕帚上弯腰把浸湿的布鞋放进炕烟门边上烘烤。“人暖腿脚狗暖嘴”,她觉得只要把下半身穿暖和,整个人身体都是热乎乎的。每逢雨雪天气,燕燕三个一进门她就赶紧催促着把浸湿的鞋脱下来,以免“寒从脚下生”。燕燕三个的布鞋经常被烤得鞋面发黄,像炉面上烘烤太久的馍馍表层。一场秋雨一场寒,塬上的秋天更是来的早,没有架炉子之前,热腾腾的炕成了取暖的唯一去处。猫吖盘腿坐在炕上织毛衣,存生见燕燕进了门,赶忙把锅里热的菜和馍馍端过来,一阵热气在空气中弥漫。燕燕三下五除二把头发脸擦了擦,一溜烟的爬上了炕头。小燕和颜龙每人一大碗炒洋芋丝,馍馍掰成大块和洋芋菜和在一起吃,只见颜龙筷子不停地挥动着往嘴巴里刨,一副狼吞虎咽的模样。猫吖不断的叮嘱颜龙,吃饭一定要细嚼慢咽,像他那样不叫吃,简直像猪吞食。她转头给站在地上的存生说:“还有一盆洋芋菜,都端来让三个分开吃了,我看着每人一碗就两个馒头都不够吃,幸亏我没有听你的话,多切了三四个洋芋。只要吃洋芋咱们一家子做多少能吃多少。我整整切了多半洋瓷脸盆的洋芋,三个学生娃的吃手是越来越好了,垤馍馍也像“嚓老鼠”一样,两三天就得蒸一笼。”存生把自己杯子里的茶水倒了一杯放在炕桌上,“啧啧”两声后,笑着说:“都是一家子洋芋头呀!慢慢吃,再喝点老爸的剩巴子淡茶水,你说你们三个书不好好念,怎么对得起那一笼又一笼的白面馍馍!见干活的时候腰上懒油多,垤馍馍的时候咋不说麦子要一颗一颗种地里,还要不断地经管。每年刨洋芋的时候,圆蛋还嫌洋芋满地都是,你算算你一顿要吃几个洋芋呢?”小燕不好意思的撇撇嘴,倾斜着碗尽量遮盖着自己的脸,一个劲儿的往嘴巴刨。坐在热乎乎的炕上,热气从屁股腿脚逐渐传到了全身,看着炕桌上摞起来的空碗筷,燕燕顿时感觉浑身舒爽。刚才一路上的紧张和焦虑也随着一顿饱饭抛却在了脑后。
细雨霏霏还在下个不停,小燕和颜龙共用一把雨伞去了学校。燕燕顶着一块塑料纸遮挡着头和脊背,到了大柳树跟前,恰好遇着同村的王卫霞和杨静,三个人一边走一边聊着早晨的英语课。第一次接触英语,一节课下来燕燕感觉糟糕透了。她很想知道她们是否和她有同感,于是便问:“你们两个把早上的单词记住了吗?我直接一头雾水,听了个稀里糊涂,老师领读的时候跟上会读,读过去再回来看,大多都记不起来,唉,英语咋那么难呢?”杨静清了清嗓子,她说话总是慢慢吞吞,说话左顾右看一番,还习惯凑近人耳边,那种表情似乎要给你透露一个天大的秘密,生怕被别人听到。平日里上课爱睡觉,只要老师叫她起来回答问题,她总是把头偏向一边,似乎是搁置在肩膀,瞪着两个大眼睛一眼不眨的看着老师,有时还会面无表情翻白眼,气得大马老师敲着黑板厉声喝道:“瞪两个羊眼睛看我干啥?瞅瞪瞪眼呢?我脸上有答案吗?你看你那洋求不采的样子。一见上课就睡觉,晚上别人睡觉时你放羊去了吗?把你老人家困乏成那样子了吗?一问三不知,你是来学校里养老生息来了。站着听课!”杨静像个木头人一样,面无表情,仍然盯着老师一言不发。从此,她有了“羊眼睛”的外号,她不也生气,人一叫她就“啊”一声的答应,然后嘴巴微微张开,呆呆的盯着人看。她脖子往前探了探,故作神秘的回答燕燕说:“瓜娃,你不会把汉语写在旁边吗?像学校school ,我就在旁边住上‘死古儿’,背的时候想起来咱们英语老师姓古,一下子就记起来了,这样记单词好记。”王卫霞笑着说道:“你怎么和我一样,我看我们后面都这样记着呢,有的把‘Good morning ’注成了‘古的猫咪’,反正差不多就能成。外国人舌头都捋不直,说话绕来绕去,咱们还不是照猫画虎,应付考试呢”。听她们这样说着,燕燕像发觉了宝藏般,心情豁然开朗,欣喜的随着附和着:“我咋没有想起来,这个办法还好。以后我也跟着标注出来,背的时候就好记了”。她们三个一路走一路回忆着早上学过的几个英语单词,燕燕发现她们都比自己记得多,虽然在小学时,她们的学习成绩根本算不上好,尤其杨静,大马老师总是说她上学是来凑热闹,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混日子的。燕燕心里有点儿着急了,到了教室她赶紧翻开英语书本,按照她们教的办法,在单词旁边标注了汉语读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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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节气前后,树上的果实大多都可以采摘了。菜园子里,红彤彤的辣椒挂满了枝头,王家奶奶摘了一笼,坐在墙角边串辣椒,串起来的辣椒必须是带着辣椒根的,两三个并一起,用针线从辣椒根部穿过,穿过的辣椒一反一正的放置,穿好的辣椒串提起来像一串红红的大鞭炮,挂在窑洞外面山墙的钉子上,等着慢慢风干,吃的时候拿下来剪成小段,油锅里烘培干,再用碾子碾。一年当中要碾五六次辣椒,腊月里要熬臊子、炒肉,辣椒的用量更多。似乎在燕燕他们的印象中,碾辣椒、掩咸菜、酿醋这些活计都是王家奶奶一手承包,随着他们三个渐渐长大,王家奶奶就指导着他们帮忙干活,比如借碾子、碾辣椒、拔萝卜这些跑堂出力的活儿。碾辣椒的前几天,王家奶奶给老三家送烟纸的时候就早早的靠好了碾子,湾里十几户人家就只有老三家和杨应堂家有这个东西。王家奶奶习惯了借老三家的。碾子外观类似于一艘小船,两头尖,中间大。辣椒放置在中间的凹槽里,然后前后推圆盘,被烘干的辣椒在凹槽里翻腾跳跃,被碾成粗细不等辣椒面。燕燕和小燕抬着碾子进了洞门,王家奶奶又开始唠叨起来说:“把你两个猴怂,肯定又在路上耍去了,借了个碾子左等右等不见回来,太阳都偏到西边了,赶紧放院子里轮换着碾。”碾辣椒可不是什么好差事,燕燕三个谁也不愿意推碾子,嘴巴里嘟囔着,脸上写满了不情不愿,因为碾辣椒对他们来说,费力耗时又聊无生趣。王家奶奶时不时地拿猫吖前一天猫吖安排的话来压制他们:“你妈昨天咋给你们安顿的?到人家们跟前应承的好,干活的时候耷拉个脸,有本事不要吃辣椒了,小燕嘴馋的拌干面时美美挖一勺油熟辣子,辣的只管吸溜呢。罐里一丁点儿辣椒都没有了,你不碾我看你吃屁去!”燕燕推搡着小燕要她先去碾,三个人商量好每人碾一锅,谁也不吃亏占便宜。王家奶奶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拿个勺子一边把快要碾出来的辣椒拨进去,一边监督他们碾。轮到颜龙了,坐在小凳子上弯腰推圆盘太吃力,他索性端来了靠背椅子,坐在上面用脚替代手来回推碾,王家奶奶看着只是嘴巴里小声嘀咕了几句,她也不加指责,只要哄着三个把辣椒碾碎,她尽量忍耐不和燕燕三个动嘴皮功夫。尤其是燕燕,她的嘴头功夫和她的年龄成正比,有时王家奶奶说一句,她后面有几十句在等着她,有时说的话又老道又可笑,常常气得王家奶奶哭笑不得。有一次,燕燕在院子里和小燕抓杏胡玩。她们最喜欢立在炕头,放在油布上抓,可是王家奶奶不让,生怕把油布抓破了,她们就趁着王家奶奶去菜地的时候,偷偷的在油布上玩,那里又宽敞又光滑是玩杏胡、抓羊骨头的好地方。眼看着太阳都从院墙上沉了下去,该到做饭的时候了,王家奶奶一声连一声的催促着,燕燕和小燕仍旧蹲在原地不理会,一气之下,她边骂着边抄起身旁的苕帚疙瘩扔了过去,正好落在燕燕脚边,燕燕呼哧起身,捡起苕帚使出浑身解数又扔到了牛圈门口,手叉在腰间,一副泼妇骂街的架势,没好气的说了一大堆:“唉!我的老奶奶呀,你叨叨半天了,都不嫌嘴皮子困嘛!我的耳朵都听出老茧来了,我的碎脚老婆子哎,不用你喊,到啥时候我知道干啥活,耽误不了吃饭喂牛,你消消停停的坐着缓下!……真是的,喊叫的人连个杏胡都抓不到手里,像阴阳念经似的,一直能嗡嗡嗡。你上一辈子肯定尼姑转世投错胎了……”燕燕的嘴巴像炒豆豆一样吧嗒吧嗒的说了一大串,王家奶奶“啧啧”、“唉哎”连声嗟叹,她刚要张嘴说话,燕燕声音又劈头盖脸的强过了她,她唉声叹气,一字一句的压低声音指着燕燕说:“唉,燕燕呀,你到底把好的学点,光知道怼人,你不知道给怎么样的婆家呢?油嘴滑舌的以后有你好受的!我再不管了,你大了翅膀硬朗了,我也管不下了,看你们想咋弄咋弄,唉”,王家奶奶缓和了一下情绪,喊着颜龙说:“颜龙你来,把柜子打开取几块冰糖咱们两个噙着,再不要给两个屎蛋女子给了,都是些外来户,怼起我来一个顶八个”。颜龙听见连忙答应着跑了过去,燕燕霎那间变了脸色,捡起苕帚眉开眼笑的走向王家奶奶:“奶奶,我给你说个话,你看你浓眉大眼的,肯定年轻的时候是个大美人,眼睛黑溜溜,脸蛋圆乎乎,睫毛毛眨眨,我太爷太奶奶才给你起了个小名叫‘猫娃’,你看你樱桃嘴唇,高鼻梁,简直就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燕燕嬉皮笑脸,在王家奶奶面前手舞足蹈晃来晃去,小燕在一旁跟着搭腔。王家奶奶听到最后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她朝燕燕唾了一口唾沫,幸亏燕燕躲闪的快才没有溅到。“唉,我把你个猴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迟早活活被你们一个个气死不可。”小燕接过来说:“奶奶,我掐指一算,你长命百岁老不死,如果不是你动不动就唾人,你能活一万年。”王家奶奶抿着嘴强忍着笑“哼——哼”了两声,嘴皮动弹着,低声嘀咕着她平日里说顺溜的脏话。一会儿转头给颜龙说:“拿出来放锤头砸碎了一人一块吃去,都一个个馋嘴的放不下……”。
小主,
深秋是收获的季节,树上的果实都开始陆续下架。存生和猫吖把采摘的苹果按照大小个儿装袋,大个的都储存在地窖里,留到正月里过年了吃。小个的也装袋放置在粮食窑里面,燕燕三个随时随意吃。其实大的也存放不住多久,到了冬季里,燕燕三个吃完放置在外面的苹果没啥零嘴吃了,也悄无声息地溜进储藏苹果、洋芋和萝卜的窖里偷吃。王家奶奶和猫吖看见了也不指责说什么,最多嘀咕几句,说他们三个像老鼠一样馋嘴的放不下。存生背地里给猫吖说:“咱们劳苦奔波的还不是为了三个娃,栽了那么多果树,就是想着咱们娃不受贱眼子。只要他们三个乖乖的,身体好不害病,那几个水果它能值几个钱,不像那几年,摘点苹果还想着换点钱贴补家用。现在哪个家里门前头不栽几棵果树,家家不稀缺。”王家奶奶还是像以前一样,捡好的十来个苹果放在柜子底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