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腊月廿三45

日头一落,便开始宵禁,普通百姓出门上街尚且多有限制,遑论进出城门。

方献夫不是普通百姓,尽管在京城的公门中人尽皆知晓当今吏部尚书遭君主申饬,停职罚俸赋闲,但依然无法改变他不是普通百姓的事实,他属于拥有特权的那一小撮人,不过例行盘查他还是要接受的,于是便给了某些人玩弄恶趣味的机会。

何为某些人,就是别人的低谷明明与己毫不相干,相互间不存在任何瓜葛,也不可能从中得到任何好处,可他们就是忍不住要幸灾乐祸,或者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忍,甚至在时机恰当的时候还会毫不犹豫的落井下石,不求回报的落井下石。

看守城门的兵将中就有这样心思不正、目光短浅的人。

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家族或者公署,盖会配以相应且独有的徽记,既彰显身份,又方便行事。作为城门吏,尤其是豪门权贵云集的京师的城门吏,熟记各家徽记是最基本的素养之一。

马车距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时,守门兵将们明明已经见到了马车上挂着吏部尚书府独有的显眼徽记,以及写着“方”字的灯笼和驾车之人,却假装不见,明目张胆的骄横嚷道:“城门已关,严禁闲杂人等出入!天亮后再来吧!”另一兵士补充道:“天明开门之前,不得在城门前逗留,请速速离去,不然按闯门之罪论处!”喊话声中除了骄横,还隐隐带着不易觉察的兴奋、得意和忐忑。抱着恶趣味的心态,过一过嘴瘾也是好的,同时又不敢把话说得太难听。面对平民百姓时,他们的话再难听,态度再恶劣,哪怕是动手动脚,都是合理合法的,解释权在他们手里,概以执行公务为由,美其名曰恪尽职守;面对达官显贵时,两者间存在着绝对的悬殊地位,这种差距是不可跨越的,所以不知者不罪的说法是行不通的,解释权不在他们手中,稍有不慎至少能扣上一顶以下犯上的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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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曦和年旧心中一片雪亮,小小猫腻自然瞒不过他们,受方献夫一贯的行事风格影响,无论真实想法如何,面上永远是宽厚大度的,摆出高高的姿态,绝不自贬身份与跳梁小丑计较,所以并没有因为守门兵士的无礼吆喝而针锋相对出言斥责,只默默驾车保持原速前行。

“耳朵聋了吗?没听到叫你们离去吗?”嘹亮跋扈的呵斥声回荡在空旷的城门前,回音未散,双方的距离已经很近了,再假装看不见就太假了,立马改换态度,“啊!原来是吏部尚书方大人府上的车驾!哈,多有冒犯、多有冒犯!”将低俗小人的嘴脸展现的淋漓尽致。

邵曦勒缰停车,也不急着开口,目光落到一名披甲配械的中年男子身上,悠悠打量,看得对方心里直发毛,实在绷不住了,点头哈腰赔笑道:“见过邵先生,见过年先生!”邵曦揶揄道:“俞千总客气了。俞千总果然尽职尽责呐。”

“哪里哪里,职责所在,理当尽心尽力!”中年男子姓俞名杰,正是新出炉的九名守门千总之一,七拐八绕后勉强能与严世蕃攀上些关系。他当然不会真以为邵曦是在夸他,在装傻充愣直接揭过和聊表歉意以作过度之间稍作踌躇,躬身抱拳道:“天色太黑,没看清是吏部尚书方大人府上的车驾,多有冒犯,还请邵先生、年先生多多海涵、多多海涵!”

年旧冷笑道:“崇文门守门千总一职干系重大,俞千总的眼力这么差,由不得不让人怀疑是否堪当此等重任。”

俞杰心头咯噔一颤,暗骂自己画蛇添足,后悔没选择装傻充愣直接揭过。他很清楚,邵、年二人举人之身虽未担任朝廷公职,更无权任免朝廷命官,可若是存心要为难他一守门千总,却也不是难事,甚至都不用惊动他们背后的方献夫。不禁暗暗捏了把冷汗,为先前的恶趣味产生了些许后悔。好在留了一手,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一贯的说话方式,给他留了接话转圜的余地,前言中没有直接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连忙就近抓过两名兵士,一通拉扯推搡,斥道:“没长眼的东西,还不快向邵先生、年先生赔礼道歉!”

“是小人没长眼、是小人没长眼!不慎冲撞了邵先生、年先生,还望两位先生多多包涵!”两名兵士忙不迭跪地认错,漫声赔罪,寻隙偷睃着一旁又变成一副点头哈腰赔笑状的俞杰,心下暗生怨怼和不耻。

邵、年二人不屑与之计较,却又不愿轻易放过,所以选了一种平衡两者的法子——安静而有深意地盯视。

俞杰被盯得发慌,目光闪躲,手足无措,想给些言语上的回应,却想不出该如何回应,毕竟对方什么都没做,只是盯着,最难弄的恰恰就是什么都没做,最后他只好无奈低头。

此举颇有些把头埋起来自己看不见便能化解窘境的味道。

就是这样滑稽到愚蠢的行为,歪打正着,沉默和低头不是一种高明的应对之法,却是一种有效的应对之法。

他既低头,便没有再盯视下去的必要了。

邵曦道:“俞千总……”

“邵先生有何吩咐?”俞杰话茬接得极快,只盼着能快些翻过当前的窘境。

“吩咐不敢当。邵某只是想请问一下俞千总,对吏部尚书府车驾的真假可有怀疑?要不要再确认确认?”

俞杰有种如释重负之感,连连摆手摇头:“不用、不用、不用、不用!”

“既如此,那便烦请俞千总开门放行。”

俞杰正欲下令,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瞬息万变,最后化作一脸装出来的难色,目光落在两架马车上,再配上一副装出来的欲言又止。

“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温和而不失威势的话声自邵曦所驾的马车内传出,话音未落厚实的车帘被掀起半面,下来一名漂亮的跟个姑娘似的少年郎,而后是一名冷酷的像块冰坨子的少年郎。

俞杰一愣,两名少年看着虽有不凡处,可又如何讲得出那种受过岁月沉淀的腔调?

正自纳罕间,车上又下来两人。

一名身形魁伟、豪气干云的壮年男子,不需刻意为之,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慑人气势,骇得一干兵将不由自主退了半步,心下暗赞一声:“好一条大汉!”

另一名中年男子则举止瑟缩、目光游弋,很难不让人产生轻忽之心,很难不让恶人产生欺辱邪念。况且一条大好的英雄汉就立在他身边,相形之下,更显鄙陋。

“该怎么查就怎么查,俞千总尽管照章办差,老夫等人自会全力配合。”依旧是温和而不失威势的腔调,一只清瘦的手掌扶着门框,一张清癯而沉凝、略显苍老又不失精气的面孔自车帘后探出。

俞杰以下,人人色变,一种有别面对酆于的敬畏感油然而生。

当他们看清马车上吏部尚书府的徽识时,最先想到的便是方献夫,也想到了方献夫本人大面就在马车内,因为除了方献夫,天底下还有几个人能让邵曦和年旧做车夫?只是他们当时满脑子都被恶心人的恶趣味占据,想到了却又用一种很难用言语描述清楚的心态鬼使神差的就给忽视了。他们的这种心理模式说起来拗口,感觉很奇怪,缺乏逻辑,甚至缺乏最基本的智慧,其实这样的心理模式在日常生活当中隔三差五地出现在很多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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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方献夫半个身子已在车帘外,分明是要下车受检,俞杰大惊失色,语无伦次地说道:“不……可、不……可!”自觉失态过甚,干咳一声,稳了稳心神,续道:“方尚书这可折煞卑职了!借卑职一百个胆也不敢让方尚书下车受检!”

年旧冷声道:“汝不过区区一介微末小吏,自然不配老师纡尊降贵下车受检!老师屈抑下车,敬的是天子和朝廷,为的是国法和礼数!”

“是是是,年先生说的是!”俞杰是一个爱观察好揣摩的人,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习惯,只是他在观察和揣摩方面的能力并不如何了得,很多时候无法做到一针见血直中要害,所以他能爬到如今这个位置,成也此习惯,败也此习惯。他诚惶诚恐的劝阻并未改变方献夫的原意,就在他躬身叠腰间,方献夫面带恰到好处地笑意已稳步下车。

车上车下,寥寥数步,却是一道界线。双方同踩一片方寸之地,纵使方献夫生性内敛,气态随和,可无形中散发出的那股子久居上位者的威势,压得一众守门兵将手足无措、忐忑不安。俞杰作为这群人的领头者,更是首当其冲,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方才的恶趣味是多么的拙劣和可笑。不过他也不算太失败,至少还能意识到自己的无知、愚蠢和可笑,总好过始终浑然不知者。在他们的认知中,以方献夫的身份地位,不拿正眼看人才是理所应当的,露个脸就算天大的配合了。上官放低身段的情况不算少见,可把身段放得这般低的,那便稀奇了。稀奇即反常,反常必有妖,何为妖,猜不到,心惴惴。

反常未必有妖,正常或许有坑。

方献夫猜到朱厚熜责罚他的真实意图,所以旁人眼中不尴不尬的处境,于他而言,却是自得其乐,真真是安枕无忧。非常时期,同漩涡中心的朝堂保持一定的距离,不失为一件好事。但是,闻人诠的事情一出,方献夫便再无法置身事外稳坐钓鱼台了,尽管料定短时间内闻人诠不会有事。还是因为非常时期,明浪滔滔,暗潮汹汹,若是因为城门受检这等小事而落人口实,引发不必要的麻烦,扩大不尴不尬的处境,从而影响到向闻人诠伸出援助之手。宦海沉浮数十载,无论是关键时刻,还是平常时候,他从未在看似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上出过纰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