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我拿过骷髅头当枕头睡去。到了半夜,我梦到骷髅对我说:“你先前问我的那些问题,就像一个善辩之人之所问。你所说的那些都是活人的拘累,我死后已经没有那些忧患了,你想知道我死后的情形吗?””
“我回答:“想。””
“骷髅说:“我死后,在上没有国君的统治,在下没有官吏的管辖,也没有四季的操劳,从容自在地把天长地久当成是时间的流逝。即使是南面称王的快乐,也不及此。””
“我当时不信他的话,说道:“我让掌管生命的神恢复你的形体,让你重新长出骨肉肌肤,再让你回到父母、妻子儿女、邻里、朋友身边,你愿意吗?””
“骷髅不情愿地说道:“我岂能抛弃南面称王的快乐再次经历人世的疾苦。””
听了庄周这个故事,田灵悦立即明白故事中的道理:“骷髅已经与道合为了一体,这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快乐,他又怎么可能再来人间走一遭呢?人一旦来到世上就会忘失本性;忘失本性就会有妄心;有妄心就会有七情六欲;有七情六欲就会有烦恼苦痛。因此,已经解脱了的人是不愿意再回到这个世上的。”
庄周点了点头,“是啊,人一旦从先天落入后天,是很难保证自己不忘失本性的。本性一旦丧失,想要再寻回来就很困难了。”
田灵悦笑着说道:“也只有你才能想出这样的故事了,哪有人把骷髅头当枕头垫的。”
庄周哈哈一笑,“这都是为了突出我的率性而为。”
“可你也太过率性而为了吧?”田灵悦无奈地笑了笑,随后郑重地说道:“夫君,我离开后,你们无需替我难过。我只是看似离开,其实哪里也没有去,我依然安安稳稳地处在当下。生、老、病、死对我来说不过是幻梦一场,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真正的我一直如如不动的处在当下,从来没有进入梦中。”
庄周轻轻点头,“嗯,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从来没有分开过,因为我们是一体生命。那个说我们在活着的是头脑,头脑总是试图将我们带离当下,试图让我们沉溺在时空的假象中。在真实之境,即没有时空存在,亦没有“我”存在,只有不死不生,永恒不变,完美无缺的道存在。夫人,恭喜你先我一步回归大道。这世间的人看到亲人朋友死去总是那么地悲伤难过,殊不知死亡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我们都不过是在道中梦见生、老、病、死,为什么要为死亡而哭泣呢?搞得好像生、老、病、死真的存在似的。世上没有任何事情值得我们悲伤难过,因为世上没有一件事情是真的。若我们让自己的心沉浸在悲伤中,那就是不明白大道之理。”
田灵悦赞同道:“是啊,道之中既没有生、老、病、死,也没有时间与空间,亦没有“我”存在。这看似无比真实的一切都不过是道做的一场梦罢了,有什么值得悲伤难过的?世人就是因为太过相信自己的五种感官,太过相信自己的头脑,所以才会被头脑所欺骗。我们每个人都已经是圆满具足的存在,不需要再去追求圆满了。我们越是想要求得圆满,就越是感到匮乏。忘掉自我,忘掉万物,忘掉天下,忘掉学来的一切知识,让自己的心空空如也,只是与道认同,就等于处在道中了。”
庄周紧紧地抓住田灵悦的手,感激道:“夫人,谢谢你愿意嫁给我,谢谢你为我生下元儿和依依,谢谢你陪我度过二十八年的时光。和你在一起生活的日子,我感到很开心。”
田灵悦露出一丝微笑,“夫君不必谢,和你在一起的二十八年,我也感到很开心。”
十二天后,田灵悦还是离开了人世。惠施得知消息后前来吊唁,一进门就看到庄周分开双腿坐着,更不可思议的是,庄周居然一边敲打着瓦缶一边唱歌,脸上完全没有悲伤之色。
惠施没眼看下去了,责备道:“你的妻子和你生活了一辈子,为你生儿育女直至衰老病死,你不为她哭泣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敲打瓦缶唱歌?这不是太过分了吗?”
庄周道:“不是这样的,她刚死的时候,我又怎么可能没有感触呢?但仔细一想,她本来就不曾出生;不仅不曾出生,本来就不曾具有形体;不仅不曾具有形体,本来就不曾形成元气。夹杂在恍惚之中,突然变化而有了元气,元气变化而有了形体,形体变化而有了生命,如今又变化为死去之人回归于虚无,这就像春、夏、秋、冬四季的变化。她如今已经安安稳稳地寝卧在天地之间,而我却为她伤心哭泣,我认为这是不通晓天命的行为,所以也就停止了。”
说完,惠施不再说话。
面对妻子的离世,庄周心中亦有不舍,但他并没有让自己沉浸在悲伤之中,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已经魂归无极,彻底获得了自由。
田灵悦和庄周皆是十六岁就踏上修行之路,他们将一生的时光都奉献给了道。在道的护持下,他们并没有因为生活的穷困潦倒而感到痛苦,反而感觉很幸福。
很多人认为,道并不能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任何益处,即便修了也没用,然事实并非如此。
修道不是为了获得外在的利益,而是为了修正颠倒妄想。
心是行为之因,行为是心之果。心有问题,行为必然也会跟着出问题。心没有问题,那么行为必然也没有问题。
人一旦忘失了自己本性,把自己当成是这个会生会死之人,便等于活在了颠倒妄想中了。活在颠倒妄想中的心是不可能感受到道的本自具足的,只会不断地滋生七情六欲。
人生短短几十载,无论富贵还是贫贱,光荣还是屈辱,每个人最后都会走向死亡。
人最可贵的不是做一个大富大贵的人生大梦,而是能够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从来就不在梦中。
只有梦外的自己才拥有自由,庄周和田灵悦都能够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故他们才能超脱于尘世之外,获得了真正的大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