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五章 人间且慢行

剑来 烽火戏诸侯 4886 字 2个月前

萧鸾夫人怔怔站在门外,许久没有离开,当她犹豫要不要再次敲门的时候,转过头去,看到了那位不甚起眼的佝偻老人。

去往雪茫堂酒宴的廊道那边,萧鸾夫人擅长察言观色,初见此人,从每次呼吸长短,到脚步触底的声响,隐藏极深,竟是故意维持在了武道五境修为,而这次老家伙悄无声息出现四楼,已是与孙登先差不多的武道气象。

可见必然是城府深沉之辈。

萧鸾夫人只看得出这位年老扈从,是位武学高于孙登先的宗师,可是否已经跻身金身境,双脚开始迈上去往武道止境的炼神台阶,她看不出。

看不出一位纯粹武夫的深浅,这就意味着萧鸾必须小心。

佝偻老人笑得让白鹄江水神娘娘差点起鸡皮疙瘩,所说言语,更是让她浑身不适,“萧鸾夫人,吃了我家少爷的闭门羹啦?别上心,我家少爷从来就是这样,并非针对夫人一人。”

萧鸾夫人酝酿措辞一番,神色自若,微笑道:“老先生,今夜骤然有雨,你也知道我是江水神只,自然会心生亲近,好不容易散去酒气,就借此机会夜游紫气宫,凑巧看到你家公子在楼上廊道练拳,我本以为陈公子是修道之人,是一位前程似锦的小剑仙,不曾想陈公子的拳意竟是如此上乘,不输我们黄庭国任何一位江湖宗师,实在好奇,便冒昧拜访此地,是我唐突了。”

朱敛大义凛然道:“不唐突不唐突,天底下只有莽夫不解风情、唐突佳人的份,美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唐突!”

萧鸾不愿与此人纠缠不休,今夜之事,注定要无疾而终,就没有必要留在这里耗费光阴。

再者,真当她不知半点廉耻?堂堂黄庭国第三大江的正神,已经比本国五岳神只并不逊色太多。如果不是吴懿和紫阳府太强势,而且如今更是坐拥大势,傍上了大骊王朝,否则萧鸾换作黄庭国其它任何酒宴聚会,都会是陈平安在今晚享受的待遇。

于是萧鸾客气了几句,就打算就此离去。

在这紫阳府,真是诸事不顺,今夜离开这栋藏宝楼,一样还有头疼事在后边等着。

朱敛笑眯眯道:“夫人请留步。”

萧鸾心中恼火不已,只是一身气态依旧雍容华贵,疑惑道:“老先生可是有事?若是不着急,可以明天找我慢聊。”

朱敛伸出一只手掌,晃了晃,“哪里是什么老先生,比起萧鸾夫人的岁月悠悠,我就是个面相稍稍显老的少年郎罢了。萧鸾夫人可以喊我小朱,绿鬓朱颜、朱墨灿然的那个朱。事情不着急,就是在下在雪茫堂,没那胆气给夫人敬酒,刚好这会儿夜深人静,没有外人,就想要与夫人一样,有了夜游紫阳府的兴致,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萧鸾感觉比喝了四坛老蛟垂涎酒还反胃。

她仍是笑脸相向,“夜已深,明早就要动身离开紫阳府,返回白鹄江,有些乏了,想要早些歇息,还望体谅。”

朱敛已经大步前行,“必须体谅夫人!那就容我护送夫人返回住处,夫人一个人回去,我实在放心不下,夫人国色天香,虽说自有绝代佳人那种凛然不可侵的气度,可我总觉得哪怕是给紫阳府一些个巡夜修士,多看了夫人两眼,我就要心疼不已,不行不行,夫人莫要替我考虑了,我一定要送一送夫人!”

萧鸾一笑置之,以她的养气功夫,都快要忍不住恶语相向了。

她径直转身,既不拒绝,也没答应,一掠出楼,曲线玲珑的曼妙身形,瞬间化虹而去,你有本事跟得上就跟。

不曾想那朱敛刹那之间就出现在她身边,跟随她一同御风而游!

萧鸾心神震荡,差点没摔落地面。

远游境!

这个老色胚,竟是第八境的纯粹武夫?!

享誉黄庭国江湖四余十年的武学第一人,不过是金身境而已。

朱敛跟在萧鸾身边,“夫人,我从一本杂书上看到,说世间蛟龙之属与江水神灵,一旦情动,便有一场甘霖雨露,落在人间,不知是真是假?”

萧鸾夫人羞愤难当,恨极了那个幕后主使,更恨不得将身边这糟老头儿打入白鹄江水底,把此人魂魄抽丝剥茧,拧为一根根灯芯,挂起灯笼,照耀水府!

朱敛犹然自顾自说道:“能够与萧鸾夫人夜游紫阳府,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啊,说出来不怕夫人笑话,小朱我生平喜好撰写游记,记录千山万水的奇人异事,一直想要将来哪天版刻游记,我觉得今夜有幸与夫人结伴夜游,必须在游记中以浓墨重彩描述,等到出书之后,我一定亲自携书登门,赠予夫人一本!”

萧鸾气得牙痒痒,以至于呼吸不稳,有些胸脯起伏,今夜这身让她觉得太过火的装束,本就是那人强行丢下,要她穿上的。

朱敛瞥了眼那宛如咫尺天地的壮丽景象,迅速转头,望向铁券河,朗声道:“大好风光!”

————

朱敛早已返回二楼住处。

藏宝楼那边屋内,陈平安已经全然没了睡意,干脆点起一盏灯,开始翻阅书籍,看了一会儿,心有余悸道:“一本游侠演义小说上怎么说来着,英雄难过脂粉阵?这个江神娘娘也太……不讲江湖道义了!雪茫堂那边,好心帮了你一回,哪有这么坑害我的道理!只听说那任侠之人,才没有隔夜仇,当晚了结,你倒好,就这么报恩?他娘的,如果不是担心给朱敛误以为此地无银三百两,赏你一巴掌都算轻的……这要是传出去半点风声,我可不就是裤裆上沾满了黄泥巴,不是屎都是屎了?”

小主,

陈平安抹了把额头汗水,絮絮叨叨,骂着那位白鹄江水神娘娘。

最后陈平安只好找个由头,安慰自己,“藕花福地那趟光阴长河,没白走,这要换成早先时候,指不定就要傻乎乎给她开了门,进了屋子。”

逐渐心静下来,陈平安便开始聚精会神翻阅书籍,是一本佛家正经,当时从山崖书院藏书楼借来六本书,儒释道法墨五家典籍皆有,茅山主说不用着急归还,什么时候他陈平安自认读透了,再让人寄回书院便是。

陈平安突然合上书,走出屋子,来到廊道栏杆处。

事出无常必有妖。

楼外雨已停歇,夜幕重重。

陈平安伸手按住栏杆,缓缓而行,手心皆是雨珠破碎、合一的雨水,微微沁凉。

陈平安摊开手掌,低头望去。

他跳上栏杆,缓缓而行,眺望远方,紫阳府外铁券河,河外又有青山。

当下身处黄庭国、紫阳府、紫气宫的藏宝阁高楼,檐下栏杆上。

思绪飘远。

陈平安想起先前青鸾国之行,在酒楼听当地百姓酒客说那场佛道之辩,因为有那么一个僧人撑伞在外、儒生檐下躲雨的故事。

若是赶路时遇上下雨,自然就会寻找屋檐躲雨。

又记得陆台曾经在飞鹰堡小院感慨,人间的遗憾,多是“留不住”三字。最深的肺腑之言,不过是对种种风景、种种人的一句且慢行。

陆台又说,我们很难对世间诸多苦难,真正感同身受。所以当苦难临头,具体落在一个人的身上,谁都会措手不及。

且慢行。

慢。

那座观道观的观主老道人,在以藕花福地的众生百态观道,道法通天的无名老道人,显然可以掌控一座藕花福地的那条光阴长河,可快可慢,可停滞不前。

可是四座天下的光阴洪流,别说掌控,就是想要拦上一拦,据说连道祖都做不到,故而至圣先师曾经观水有悟,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崔东山说过天下所有山头仙府、人间城池皆有玄妙,加上战争和诸子百家的学问,都牵涉到光阴长河的流逝速度,是圣人们希望换一种法子,求一个慢。

已经站得那么高、看得那么远的三教圣人,到底为何非要慢下来?

至圣先师,佛祖道祖,这三位开天辟地之功的圣人眼中,又到底在看什么?以至于一定要三座天下人间,“且慢行”?

第一次与崔东山游历黄庭国,一次在山巅,崔东山陪着他一起练拳,曾经笑言,历史的车轮前行之时,必然要碾碎许多花草。

这不是帝王心性的无情之语,而是一位中土醇儒的悲悯之言,那个读书人,希望所有看到这句话的掌权者,或是当时就坐在那辆马车上的大人物,能够低头看一眼那些稀烂的花草。

世道慢慢变好,需要担心吗?只要是变好,方向是对的,再慢都无所谓,当然不需要担心。

若是世道在变得糟糕,比如历史车轮,以迅猛势头一碾而过,一路碾碎无数花草,哪怕有人想要低头去看一眼,也未必看得清楚。

又何谈弥补?

所以才要慢上一些?

因为若是慢慢而行,哪怕是岔入了一条错误的大道上,慢慢而错,是不是就意味着有了修改的机会?又或者,人间苦难可以少一些?

陈平安一次次在栏杆上缓缓而行,走到尽头便转头,来回反复,一次次行走于栏杆的左右两端。

陈平安此时此刻,并不知道一个人自己都浑然不觉的内心深处,每一个深刻的念头,它们就像心田里的种子,会抽芽,可能许多会半路夭折,可有些,会在某天开花结果。

陈平安更不会知道,那些以刻刀用心刻在竹简上的文字,被他反复咀嚼和念叨,甚至会在大太阳的天气里,让裴钱去晒一晒那些记载着他由衷认可、视为美好文字的竹简。

不管那些文字的好坏,道理的对错,这些都是在他在心田洒下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