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重润妩媚白眼一记。
陈平安视而不见。
此后整整两个时辰,刘重润将故国大势,从龙兴立国、逐渐衰落、中兴重振、积重难返、竭力维持、最终覆灭,娓娓道来,
刘重润早已不是那位长公主,如今只是一位书简湖金丹修士,说得坦诚相见,陈平安听得聚精会神,默默记下,受益匪浅。听到重点,干脆就从咫尺物当中拿出纸笔,一一记下。在刘重润说到精妙处或是不解处,陈平安便会询问一二。
小主,
这些都让刘重润别扭不已,在心中哭笑不得。
自己怎么像是一位学塾夫子,在为一位勤勉学生,在这儿传道授业解惑?
这可是她生平头一遭的感觉。
当刘重润觉得无话可说之际。
陈平安却说下次拜访宝光阁,还要与刘岛主再细问漕运、胥吏两事。
刘重润气笑道:“陈平安,你烦也不烦?!想上我的床,你就不能直接开口,非要这么绕弯子?好玩吗?怎么,想要身心皆取,好嘛,你陈平安倒是胃口比谁都大!那朱荧地仙与驮饭人两个老色胚加起来,都不如你一个!”
陈平安脸色不变,缓缓道:“刘岛主,方才你说那山河大势,极有风采,就像一位‘罪不在君’的亡国帝王,与我复盘棋局,指点江山,让我心生佩服,这会儿就差远了,所以以后少说这些怪话,行不行?”
刘重润似乎有些伤心,一手捂住衣襟领口,咬着嘴唇。
陈平安不为所动,就要起身告辞。
刘重润突然柔声喊道:“陈平安。”
陈平安只得坐在原地,一头雾水,“嗯?”
刘重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扯开领口。
陈平安不愧是经历过无数场生死厮杀的老江湖,同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子闭上眼睛,猛然站起身,“下不为例!不然买卖作废!”
刘重润笑得花枝乱颤,望向那个年轻男人匆忙离去的背影,乐不可支道:“你不如将此事说给朱弦府那个家伙听听?看他羡慕不羡慕你?”
陈平安停下脚步,背对着她,轻声道:“刘重润,这样不好。”
刘重润收敛笑意,冷哼一声:“恕不远送!”
在陈平安走出山巅,去往渡口,撑船返回青峡岛。
那位老嬷嬷走入院子,看着似乎有些魂不守舍的刘重润,问道:“长公主,真要相信一个在书简湖露面还不到半年的外乡人?何况还如此年轻,哪怕算是心思缜密,做事稳重,可年纪小,就意味着根基浅,这是万古不易的道理,不然当年那个给长公主亲手提着坐在龙椅上的小杂种,会忍气吞声,故意装傻卖疯那么多年?结果差点真给小杂种做成了那个地仙剑修都没做成的恶心事?”
刘重润恢复正常神色,淡然道:“知道天底下什么样的人,最值得跟他们做生意吗?”
老嬷嬷说道:“请长公主明示。”
刘重润站起身,身材修长的她,极有气势,面沉如水,咬牙道:“聪明,好人,有底线,三者兼备。以前那个小杂种如果不是被人蛊惑,故意倒行逆施,唯一的本事,就是与我作对,一个一个接连害死了庙堂和边军当中,所有这种人,我们岂会灭国?!”
老嬷嬷不去评点这些往事,哪怕已经离开了那座皇宫很多年了,她还是秉持宫中既定的宗旨,不去妄言、干涉朝政。
老妇人只是板着脸,说道:“长公主,说句大不敬的言语,对这么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说那样的话,做那样的事,委实是太不害臊了些。”
刘重润竟是飞奔过去,低头弯腰,轻轻挽住老嬷嬷的胳膊,撒娇道:“好玩嘛,就这么一回,以后不会再有啦。”
老嬷嬷点头道:“深闺寂寞,这是市井女子的烦忧,长公主如今已是金丹地仙,就莫要如当年少女时那般顽劣了,再者,老牛吃嫩草,不好。”
刘重润满脸通红,好似赌气,松开老嬷嬷胳膊,去了宝光阁不见人。
老嬷嬷等到刘重润躲了起来,这才展颜一笑,只是瞬间就收了起来。
老妇人心知肚明,不是长公主对那年轻人真有想法,什么一见钟情,而是长公主如今肩头的压力太大,又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主心骨,难免会做出些过火的言行举止,所以这半年来,宝光阁摔碎的珍贵瓷器有多少了?而当一丝希冀的曙光,突如其来,更是会让人心神摇曳,陡然间大悲大喜,更能见本心本性,金丹地仙也不例外。
这位看着长大的长公主,从小就是调皮顽劣、无法无天的性情,早年宫中那些个教仪嬷嬷,管教长公主起来,简直就是个个心肝疼。
也就是她,一直陪伴着长公主了,双方相依为命,一直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而她的金丹腐朽、即将崩坏,又成了差点压碎长公主心境的最后一根稻草。
眼睁睁看着身边至亲,化作一堆白骨,几乎是每一位地仙修士都要经历的痛苦。
多半不会是爹娘长辈了,而是师徒,或是道侣,或是传道人和护道人。
关系越好,心魔越大。
就像当年离开宫柳岛的刘老成。
不得不亲手斩杀自己入魔的挚爱道侣。
传言虽然不知真假,这是书简湖的第一大禁忌。
但是这位老嬷嬷却深信不疑。
————
陈平安返回青峡岛,已经是暮色。
又咽下一颗水殿秘藏的丹药,陈平安提起一支紫竹笔,呵了一口气,开始书写在珠钗岛积攒出来的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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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要与刘重润询问、请教两国大势,因为这是他在书简湖想要看到的第三条线,事情的发生,距离当下最遥远,但是很快就有可能用得着。
之前第一条线,是顾璨和他周边众人,最复杂难解。
第二条是那对云楼城重逢的父女,相对最简单清晰。
来龙去脉。
脉络。
这是陈平安如今自己私底下复盘藕花福地之行,得出的一个最大结论,遇见众人万事,我只管单刀直入,暂时撇开一切善恶,只去深究此人为何说此话、做此事、有此念头。
一旦如此,哪怕所有人都如那痴心剑。
一样可以为我所用。
但是在这个极其耗费心神的漫长过程中,他陈平安必须比以往想得更多,走得更慢!
陈平安暂时停笔,拿起手边的养剑葫,喝了口酒就放下。
神色愈发憔悴,脸颊凹陷,脸庞上甚至还有些许的胡里拉渣,可是当下提笔写字,眼神熠熠光彩。
————
中土一座最为巍峨的山岳之巅。
一位穷酸老儒士正在一边掐指推衍,一手捻须苦着脸,絮絮叨叨,哀怨道:“这就不太善喽。”
身形魁梧的金甲神人坐在不远处,俯瞰着广袤辖境,“既然形势不妙,你又看不到具体事,为何不干脆偷溜过去?反正你做这种勾当,没人会感到奇怪,你又皮厚,给文庙晚辈指着鼻子骂,都不在乎。”
老秀才白眼道:“闭嘴,跟你聊天,就跟东海那老家伙差不多德行,就是对牛弹琴。”
金甲神人不以为意。
换成任何一位飞升境之下的修士,胆敢在这座穗山上,要这位中土山岳万千神只的“首尊”闭嘴,估计已经被劈了个半死了。
至于飞升境,一剑劈出穗山地界,又有何难。
老秀才随手丢出一把石子在地上,嘀咕道:“你以为那个观道观的臭牛鼻子,是白送那把桐叶伞的?那三百年光阴长河,是白给我那关门弟子瞧的?可都是包藏祸心,用心险恶着呢。”
金甲神人讥讽道:“还不是你自讨苦吃。”
老秀才骂娘道:“你除了有几斤蛮力,懂个屁。”
金甲神人哦了一声,“那你倒是离开穗山啊,亚圣不是派人来捎话,要找你去文庙谈心吗?”
老秀才摇晃肩膀,洋洋得意道:“嘿,就不就不,我就要再等等。能奈我何?”
金甲神人瞥了眼老秀才,犹豫了一下,问道:“那块银锭剑丸,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之前的因果了?”
老秀才收敛神色,点点头,“小事而已。”
金甲神人笑道:“你倒是心大。”
老秀才冷笑道:“我要是不心大,容得下这座浩然天下那么多假的读书人?”
金甲神人问道:“齐静春既然全然不在了,你真不怕那个都不承认你是先生的闭关弟子,走岔了?”
老秀才猛然起身,大踏步走到盘腿而坐的金甲神人跟前,一站一坐,刚好让他用手指敲打后者的脑袋,一戳一戳,骂道:“你可以侮辱我的学问和修为,但是不可以侮辱我收取弟子的眼光!”
金甲神人被一口气戳了十几下头盔,淡然道:“你再戳一下试试看?”
老秀才果真又戳了一下,然后立即往后蹦跳后退,一本正经道:“你自己说的,怪不得我。”
金甲神人叹了口气,转过头,破天荒哀求道:“算我求你了,你赶紧从我的穗山滚蛋吧?”
老秀才没来由大怒道:“求人有用,我需要躲在你家里?啊?我早就去跟老头子跪地磕头了,给礼圣作揖鞠躬了!有用吗?”
金甲神人转回头,“有火气,别往我身上撒。”
老秀才搓手呵呵而笑,“不把你当撒气筒,我难道真去找老头子和礼圣撒泼啊,我又不傻。”
金甲神人已经彻底忍无可忍,缓缓起身,手中多出一把巨剑,不曾想老秀才已经倒地而睡,“哎呦喂,推衍一途,真是耗费心力,累死个人,我打个盹儿,如果我打呼噜,你忍着点啊。”
金甲神人深呼吸一口气,重新坐回原地,沉默许久,问道:“真就把那位大祭酒晾在穗山大门外边喝西北风?”
老秀才背对着这尊山岳大神,呼呼大睡,双手掐指不断,不忘记提醒那个大个子,“我已经睡着了,所以你问我问题,我不回答,情有可原的。”
————
云海浩荡。
可能比浩然天下任何一处天幕,甚至比四座天下都要更加壮阔无边。
一位高大女子,一手撑着桐叶油纸伞,一手掌心拄剑于金桥之上。
长剑抵住金色长桥的栏杆,从剑尖处,溅射出如同大日光明的璀璨光芒。
如同一直在磨砺剑锋。
她不是不可以走出去。
只是前些年,一位将死之人,就站在这座金色拱桥之上,与她说了一番肺腑之言。
“世间最好的磨剑石,不是斩龙台。”
“对于醇善之人,是人心最纯粹部分的诸多恶念。反之亦然,皆可砥砺出最纯粹的剑心。剑气长城的万千剑修,善恶不定,依旧剑气如虹,就是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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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陈平安长大之前,最多最多,你只能出剑一次。一次,分寸正好。而且我希望这一次,越晚越好,最好是结丹之后,玉璞之前。再往后,就作废了。”
“如果有第二次,就不会是某位学宫大祭酒或是文庙副教主、又或是重返浩然天下的亚圣了。”
那个双鬓霜白的儒士,当年指了指天空,“礼圣的规矩最大,也最稳固。一旦他露面……”
“怕不怕,值不值得,并不一样。所以恳请前辈还是要多思量,再思量。”
在这些言语之后,还有一些。
其中一句,最让她心动。
“当初前辈选择并无恶感也无好感的陈平安,作为新的主人,自然只是因为我齐静春说动了前辈,去赌那个万分之一。可是前辈当真就不想亲自确定一下,陈平安到底值不值得前辈托付所有希望,此后哪怕百年千年,再过一万年,都不会失望?!”
此后两句话,则是让她都有些动心,并且动容。
“前辈那个时候,肯定是不太想的。但是前辈必须知道,在陈平安内心深处,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证明自己不曾让我齐静春,让你失望。”
“哪怕那个时候,陈平安已经对自己失望。”
想到这里。
高大女子轻轻一按手中长剑,竟是剑尖连同一大截剑身,直接钉入了那座金色拱桥的栏杆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