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低头弯腰,挪了挪火炉,踩在上边,依旧拿着那只炭笼,趴在桌上,迷迷糊糊打个盹儿。
半睡半醒的,像是重返家乡当年。
三更半夜的柴门犬吠,扰人清梦的孩子啼哭声,老妪佝偻身形的捣衣声。
很多人都会感到厌烦。
陈平安当年在泥瓶巷也一样,就只能受着。
终究都是小事。
并且越来越觉得是小事,如今想起,反而有些怀念。
啪一声,炭笼坠落在地,陈平安清醒过来,捡起炭笼,放在长凳一边。
去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已是深夜时分,是给敲门声吵醒的。
陈平安去打开门,差点没忍住就要破口大骂。
竟然是珠钗岛岛主,刘重润。
陈平安开了门,却没有让道。
刘重润一挑眉头,“怎么,门都不给进?”
陈平安反问道:“让你进了门,我以后还怎么去朱弦府见马远致?”
刘重润扬了扬手中瓷瓶,“这么重要的事情,咱们就在这门口商量?”
陈平安皱眉道:“你故意的?”
刘重润笑眯眯点头。
陈平安无奈道:“刘岛主,你到底在想什么啊?这不是做生意的规矩,好吗?”
刘重润笑得:“别与女子讲道理。”
陈平安愣了一下,苦笑道:“有道理。”
让开路,刘重润走入屋子,陈平安没敢关门,结果被刘重润抬起一脚往后一踹,屋门紧闭。
刘重润低头看了眼大块青石板,瞥了眼墙角的书箱,以及斜靠墙壁的对半劈成的六竿紫竹,最后视线回到青石板,“陈大先生整天躲在这里,就为了捣鼓这些阴森森的玩意儿?”
陈平安点点头。
刘重润走到桌旁,低头瞥见那火炉,“这东西,可稀罕。”
陈平安笑道:“老百姓见识了你们富贵门户里边的地龙,觉得更稀罕。”
刘重润作为一位故意对书简湖藏拙的金丹地仙,落座后,双脚搁放在火炉旁,“呦,还挺暖和,回头我在宝光阁也弄一个。”
小主,
陈平安问道:“刘岛主想好了?”
刘重润依旧在好奇四顾,随口道:“想好了,一个能够让刘老祖亲自护送的账房先生,我哪敢怠慢,找死不成?”
陈平安却说道:“我们的生意,可能需要暂时搁放一下。”
刘重润怒道:“陈平安,你玩我呢?先前是谁跑去宝光阁主动跟我做买卖,这会儿我来给你亲口答复了,你就开始跟我摆架子?怎么,傍上了刘老祖,你要抬价?行,你开价!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没有那个脸说出人财兼收的话。”
陈平安盯着这个亡了国的长公主殿下,“如果不是之前已经来了这么多拜访青峡岛的岛主,你今夜这趟,我就不是让你坐在这里骂人,而是真的跟你划清界线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你完全可以在珠钗岛耐心等待,你这样的画蛇添足,只会害得珠钗岛身陷漩涡,一旦我失败了,珠钗岛别说是迁出书简湖,连现在的家业都守不住!刘重润,我再问你一遍同样的问题,你到底在想什么?”
刘重润笑道:“国破家亡,我都熬过来了,如今没有国破的机会了,最多就是个家亡,还怕什么?”
陈平安突然心思微动,望向屋门那边。
刘重润微微讶异,难不成陈平安真是一位外界传闻的金丹剑修?不然他为何能够有此敏锐感知。
因为外边,来了个不速之客,偷偷摸摸,就像是经常偷听别人家墙根的腌臜汉子。
陈平安对刘重润眨眨眼,然后冷声道:“刘岛主,我再重申一遍,我是不会收取珠钗岛女修为贴身丫鬟的!这不是多少神仙钱的事情……”
结果刘重润根本没接茬,反而哀怨道:“没有想到你陈平安也是这样的负心汉,是我看错了你!”
刘重润猛然起身,打开房门,一掠而去。
陈平安一脸呆滞。
硬着头皮站起身,来到门口,片刻后,朱弦府鬼修马远致笑呵呵走来。
陈平安刚想要解释一番,马远致竟是满脸惊喜和开怀,使劲拍了拍陈平安肩膀,“不用解释,我知道的,长公主殿下是故意气我呢,想要我吃醋,陈平安,这份人情,算我欠你的,以后我与长公主殿下结为道侣,你就是第一大功臣!”
马远致摩拳擦掌,大笑着离去。
陈平安站在原地,自言自语道:“这也行?”
陈平安啧啧称奇。
走到渡口岸边,蹲下身,捏了个雪球,想了想,干脆堆了个雪人,嵌入几粒木炭当鼻子眼睛,拍拍手。
陈平安想了想,在旁边又堆了一个,瞧着稍微“苗条纤细”一些。
这才心满意足。
关于男女情爱,以前陈平安是真不懂其中的“道理”,只能想什么做什么,哪怕两次远游,其中还有一次藕花福地的三百年光阴流水,反而更加疑惑,尤其是藕花福地那个周肥,如今的玉圭宗姜尚真,更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春潮宫那么多在藕花福地中的出彩女子,愿意对这么一个多情近乎滥情的男人死心塌地,真心喜欢。
如今便有些稍稍理解了。
类似一法通万法通。
身边的人不讲道理,身边人又有实力欺负外人,反而会特别安心。
市井坊间,庙堂江湖,山上山下,古往今来,哪怕加上一个以后,都会有很多这样的人。
藕花福地,春潮宫周肥,在江湖上臭名昭着,为何最终能够让那么多女子死心塌地,这就是缘由之一。
世人对于强者,既厌恶,又崇拜。
这就是人性的根本之一。
倒不是说世间所有女子,而只是那些置身于春潮宫的女子,她们内心深处,就像有个冥冥之中的回声,在心扉外不断回荡,那种声音的蛊惑,如最虔诚的僧人诵经,像世间最用功的儒生读书。那个声音,不断告诉她们,只需要将自己那个一,全身心奉送给了周肥,周肥其实可以从别处夺来更多的一。而事实上,只说在武学瓶颈不高的藕花福地,真相恰恰是如此,她们确实是对的。哪怕是将藕花福地的春潮宫,搬到了桐叶洲,周肥变成了姜尚真,也一样适用。
除非是姜尚真惹到了杜懋之流,或是左右。
就像顾璨的所作所为,能够完完全全说服自己,甚至是说服身边人。
顾璨的道理,在他那边,是天衣无缝的,所以就连他陈平安,顾璨如此在乎的人,都说服不了他,直到顾璨和小泥鳅遇到了宫柳岛刘老成。
你喜欢不讲理,可能在某个规矩之内,可以活得格外痛快,可是大道漫长,终究会有一天,任你拳头再大,就有比你拳头更大的人,随随便便打死你。
陈平安遇上杜懋,有偶然,有必然。
顾璨遇上刘老成,则只有必然,只是那一次,刘老成出现得早,早到让陈平安都感到措手不及。
可是,无论是什么人心,就像刘老成在渡船上所说,都不知道自己与人的缘分,是善果还是恶果。
如果说顾璨遇上刘老成,是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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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陈平安自己来到书简湖,深陷死局,自讨苦吃,难道就不是必然吗?
一样是。
甚至以后,还会有各色各样的一个个必然,在安安静静等待着陈平安去面对,有好的,有坏的。
这就是道家所谓的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只是关于讲不讲理这件复杂事。
陈平安是最近才明白,是那天在停船湖心,敲过了碗筷,凉风大饱,才想通的一点。
那就是浩然天下最有意思的事情,莫过于拳头最大的人,是至圣先师和礼圣,他们两位,刚好是天底下最能够讲道理的人。
在那一刻,哪怕陈平安对于人心,到了书简湖后,有着很大的失望,之后又有一些星星点点的希望,可不管那些,那个当下,陈平安在刹那之间,突然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