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六章 一洲大地皆起剑

剑来 烽火戏诸侯 7741 字 2个月前

不过刘羡阳也没忘记。

其实从两人认识第一天起,就是陈平安在那条泥瓶巷救了他刘羡阳。

张山峰没觉得刘羡阳在说什么大话。

因为陈平安当年多有念叨,有个叫刘羡阳的家伙,照顾他了很多,也教会他很多。

唯独最要好朋友的两人,关于他们少年时的相逢与离别,陈平安一字未提。

刘羡阳突然转头望去东北方向。

心有所动。

刘羡阳突然说道:“我得睡会儿。”

张山峰有些无奈,跟自己师父挺像啊。

远处。

一袭儒衫与一袭道袍,两位老人同时感叹一声。

尤其是火龙真人更是感伤。

因为当初那个远游倒悬山之前拜访趴地峰的老友,是第一个战死在剑气长城南方的北俱芦洲剑仙。

如今北俱芦洲得知消息后,才会有此动静。

这是北俱芦洲代代传承的古老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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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洲祭剑。

剑气冲天。

天下皆知。

————

芙蕖国那座小山头之上,陈平安安安静静待了三天,既练拳也修行。

关于修道之人的吐纳一事,陈平安从未如此专心致志,盘腿一坐,便可全然忘我。

时辰一到,刘景龙的那座可以抵御元婴三次攻伐的符阵,便自行消散。

这些动静才让陈平安睁开眼。

先前陈平安就已经脱掉了那件黑色法袍,换上了一袭普通青衫,陈平安背起竹箱,又取出了那根普普通通的青竹行山杖,走下山去。

再次像那负笈游学的青衫读书人。

下五境修士的清净修行,除了炼化天地灵气收入自身小天地的“洞天福地”之外,亦可坚韧筋骨,异于常人,跻身了洞府境,便可筋骨坚重,腴莹如青玉,道力所至,具见于此。跻身了金丹境后,更进一步,筋骨与脉络一起,有了“金枝玉叶”的气象,气府内外,便有云霞弥漫,经久不散,尤其是跻身元婴之后,如在关键窍穴,开辟出人身小洞天,将那些凝练如金丹汁液的天地灵气,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孕育出一尊与自身大道相合的元婴小人儿,这便是上五境修士阳神身外身的根本,只不过与那金丹差不多,各有品秩高低。

这便是练气士的根骨与资质。

所谓修道之人的根骨,便是人身小天地,承载灵气的器物,到底有多大。

至于资质,则是走上修行之路后,可以决定练气士能否跻身地仙,以及金丹、元婴的品秩有多好。练气士修行的快慢,会出现天壤之别的差距。

而性情一事,即是修心,最是虚无缥缈,却往往在关键时刻会掉链子,也会莫名成事。例如当初宫柳岛刘老成,何等心志坚毅,可偏偏是那情爱而生的一点心魔,就差点让这位宝瓶洲唯一的上五境野修早早身死道消。藕花福地的陆舫,更是为情所困,一甲子之内,姜尚真化名的周肥,为他那般护道,依旧未能彻底打开心结。

再看姜尚真,似乎明明沾染更多情爱泥泞,却半点无此心魔作祟。

皆是性情各异使然。

至于机缘一事,则苦求不得,看似只能靠命。

当初神诰宗的贺小凉,桐叶洲太平山的黄庭,当然还有跟陈平安很熟悉的李槐,就都属于命好到不讲道理的那种人。

如今陈平安炼化成功两件本命物,水府水字印与大骊五色土,营造出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

修行一事,便快了许多。

灵气的汲取与炼化,愈发迅速且稳固。

所以可以说,只要陈平安愿意寻求一处山清水秀的灵气之地,哪怕留在小山头原地不动,就这么一直枯坐下去,日夜皆修行,其实都在增长修为和境界。

因此不难理解为什么越是修道天才,越不可能常年在山下厮混,除非是遇到了瓶颈,才会下山走一遭,静极思动,才会在研习仙家术法之外修心,梳理心路脉络,以免误入歧途,撞壁而不自知。许多不可逾越的关隘,极其玄妙,兴许挪开一步,就是别有洞天,兴许需要神游天地间,看似绕行千万里,才可以厚积薄发,灵犀一动,便一举破开瓶颈,关隘不再是关隘。

对于一般修士来说,第三境是一道不大不小的关隘,被山上称为“留人境”。

不过这种说法,在传承有序的宗字头仙家,从来是无稽之谈。

这就是为什么山泽野修那么羡慕谱牒仙师的缘故。

他们要磕碰到头破血流也未必能找出前行道路的三境难关,对于大仙家子弟而言,根本就是举手抬掌观手纹,条条道路,纤毫毕现。

而陈平安的三境,就是山泽野修的三境。

因为关于修行一事,好像从来没有人给出任何具体的指点。

早先是长生桥断且碎,聊这个,没意义。

后来是背剑练拳,用心专一。

之前在绿莺国龙头渡,名为翠鸟的仙家客栈那边,刘景龙其实有细细说过下五境修行的关键,不过毕竟双方不同门不同脉,齐景龙又碍于山上规矩和忌讳,不可能探究陈平安的各大气府状况,针对陈平安一一指路,所以说许多刘景龙的传道解惑,对于刚刚步入练气士三境的陈平安,还是粗略的以后事,不是当下的细致事。可即便如此,齐景龙的那些说法,依旧是当之无愧的金玉良言。

因为注定无错。

这需要齐景龙站在山上极高处,才能够说得明白透彻。

陈平安当然会牢牢记在心头。

这不就喝上了刘景龙留下的那壶酒,小口慢饮,打算最少留个半壶。

炼化初一十五,还是难熬。

如今体魄伤势远未痊愈,所以陈平安走得愈发缓慢和小心。

不过当陈平安临近鹿韭郡边境的时候,有所察觉。

只是依旧假装不知道罢了。

处理这类被盯梢的事情,陈平安不敢说自己有多熟稔高明,但是在同龄人当中,应该不不会太多。

早一些,有书简湖元婴修士李芙蕖的暗中跟随,就被陈平安察早早觉到异样,后来与北俱芦洲京观城高承的相互算计,再到那第二拨割鹿山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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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当下这名鬼鬼祟祟的刺客,也确实算不得修为多高,并且自认为隐蔽而已,不过对方耐心极好,好几次看似机会大好的处境,都忍住没有出手。

陈平安便由着那名刺客帮自己“护道”了。

鹿韭郡是那山上偶遇落魄书生鲁敦的家乡。

不过陈平安没打算去他家拜访,因为就算有此心思,也未必找得到人。

一个身边书童不姓鲁而姓周的读书人,可能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没有告诉陈平安真正的姓氏。

但是陈平安觉得这才是对的。

真正的与人坦诚相见,从来不只在言语上袒露心扉。

交浅言深,随随便便抛却真心,很容易自误。

连自己都不对自己负责,如何对这个世道和他人负责,然后给予真正的善意?

可道理是这般道理,世道变得处处真心待人也有错,终究是不太好。

陈平安在途径小镇却绕行,不打算与那个刺客纠缠不休下去了。

所以在一处僻静道路上,身形骤然消逝,出现在那个趴在芦苇丛当中的刺客身旁,陈平安站在一株芦苇之巅,身形随风随芦苇一起飘荡,悄无声息,低头望去,应该还是个少年,身穿黑袍,面覆雪白面具,割鹿山修士无疑。只不过这才是最值得玩味的地方,这位割鹿山少年刺客,这一路隐匿潜行跟随他陈平安,十分辛苦了,要么齐景龙没找到人,或是道理难讲通,割鹿山其实出动了上五境修士来刺杀自己,要么就是齐景龙与对方彻底讲明白了道理,割鹿山选择遵守另外一个更大的规矩,即便雇主不同,对一人出手三次,从此之后,哪怕另外有人找到割鹿山,愿意砸下一座金山银山,都不会对那人展开刺杀。

若是如此。

齐景龙为何一直没有露面?

陈平安想了想,开口说道:“人都不见了,不着急?”

那割鹿山刺客动作僵硬,转过头,看着身边那个站在芦苇上的青衫客。

不是他不想逃,可是直觉告诉他,逃就会死,呆在原地,还有一线生机。

他坐起身,摘下面具,“我与那姓刘的,有过约定,只要被你发现了行踪,就算我刺杀失败了,以后就要跟随他修行,喊他师父,所以你可别杀我。”

陈平安问道:“那他人呢?”

少年摇头道:“他要我告诉你,他要先走一趟大篆京城,晚点回来找我们。”

少年说到这里,一拳砸在地上,憋屈道:“这是我第一次下山刺杀!”

陈平安飘然落地,率先走出芦苇荡,以行山杖开路。

那少年犹豫了一下,最后一咬牙,丢掉了那面具,跟在那青衫人身后,一起走到路上。

陈平安放缓脚步,少年瞥了眼,硬着头皮跟上,一起并肩而行。

关于这位刺杀对象,先前在割鹿山内部其实是有些传闻的,他作为割鹿山重点栽培的杀手,又从小跟在割鹿山山主身边长大,才有机会晓得一些内幕。

总之别看这家伙瞅着脾气好,比读书人还读书人,可山主师父却在割鹿山第一次稳操胜券的刺杀失败、结果很快又有人出钱雇佣山头刺客后,山主就曾经亲口告诉少年,这会儿他身边这个家伙,是一个很会惹麻烦、又很擅长解决麻烦的厉害角色。

陈平安问道:“你是一名剑修?”

少年点头道:“师父说我是一个很值钱的先天剑胚,所以要我必须惜命,不用着急接活儿。不然他在我身上砸下那么多的神仙钱,就要亏本。所以我一直想要早点揽活,早点帮着师父和割鹿山挣钱。哪里想到会遇到姓刘的这种人,他说是可以站着不动,任由师父随便出手,每一次出手过后,就得听他刘景龙一个道理,师父便出手两次,然后听了那家伙两个道理。”

说到这里,少年满是失落。

印象中,师父出剑从来不会无功而返。

不管对方是什么修为,皆是头颅滚滚落。

少年重重吐出一口憋在心中已久的浊气,仍是不减郁闷,道:“咱们割鹿山从来说话算数,最后师父也没辙,就只好派遣我来刺杀你了。而且以后我就跟割鹿山没半点关系了。还要跟那姓刘的去往什么狗屁太徽剑宗。”

陈平安微笑着伸出手,摊开手掌。

少年皱眉道:“干嘛?”

陈平安说道:“你不得好好谢我,让你可以去往太徽剑宗修行?”

“你有毛病吧?!”

少年白眼道:“谁愿意当个谱牒仙师了?!我也就是本事不济,那么多次机会都让我觉得不是机会,不然早就出手一剑戳死你了,保管透心凉!”

陈平安收回手,笑道:“这么重的杀气,是该跟在齐景龙身边修行。”

少年转头呸了一声,“他姓刘的,就算比我们山主师父厉害,又如何?我就一定要改换门庭?!再说了,那家伙一看就是书呆子,以后跟了他修行,每天对这种磨磨唧唧不爽利的家伙喊师父,我都怕这辈子都修不出半个剑仙来。”

陈平安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师父其实希望你能够跟随齐景龙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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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沉默片刻,“猜得到。师父对我好,我从来知道。所以我打算嘴上喊姓刘的师父,但是心里边,这辈子都只认师父一个师父。”

少年转过头,害怕这个家伙到了刘景龙那边乱嚼舌头,以后多半就要吃苦头了。

可是不知为何,与他一起走在道路上,就想要多说一些心里话。

大概是变故太大,不吐不快,不难少年总觉得要被活活憋死。

陈平安笑道:“你现在能够这么想,是好的,也是对的。以后变了想法,也不是意味着现在就错了。”

少年皱紧眉头,“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说这种大道理?咋的,觉得我杀不了你,便了不起?所以可以对我指手画脚?!”

这脾气。

真不算好。

陈平安不以为意,“道理谁不能讲?我比你厉害,还愿意讲道理,难道是坏事?难道你想我一拳打死你,或者打个半死,逼着你跪在地上求我讲道理,更好一些?”

少年有些头疼,举起手,“打住打住,别来这套,我山主师父就是被姓刘的这么烦了半天,才让我卷铺盖滚蛋,话也不许我多说一句。”

陈平安笑了笑,手腕一拧,多出两壶糯米酒酿,“喝不喝酒?”

少年眼睛一亮,直接拿过其中一只酒壶,打开了就狠狠灌了一口酒,然后嫌弃道:“原来酒水就是这么个滋味,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