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小凉也是个怪人,没有打碎劈烂那些座椅,就只是将它们搬出了祖师堂,放在门外檐下。
本就弟子不多的清凉宗,一座山头,愈发显得冷冷清清。
所幸贺小凉在北俱芦洲游历过程中,先后收取的九位记名弟子,还算安定,尚未有人选择叛逃清凉宗。在外界看来,是因为那些家伙,根本不清楚白裳这个名字的意义,更不知道山上结仇并且撕破脸皮后的凶险万分。
这九位清凉宗开宗立派后的首代弟子,陆陆续续被贺小凉带回山头,多是以前不曾修行的山下凡夫俗子,年龄不算悬殊,年纪最年长之人,如今也不过而立之年,年岁最小的,不过是五六岁的稚童,贺小凉收取弟子,十分古怪,资质根骨也看,却并不是最看重的,能走上修行路就成,更多还是看她自己的眼缘。
今天贺小凉离开那座独自修道的小洞天,清凉宗占据了一处风水宝地,但是并未如何大兴土木,只在祖山半山腰开辟出一小块地盘,座座茅屋相邻,九位弟子都住在此处,唯独那座用来传道授业解惑的场所,还算有点富家宅邸的样子,类似山下大户人家的祠堂,即可祭祖,也可延请夫子为家族弟子讲学。
贺小凉收取弟子,只传授他们一门没有高下之分的道家口诀,此外便不再多管,不过请了一位外人来为弟子们日常授业,此人既不是供奉也不是客卿,却在此为清凉宗九位弟子讲学已经好几年,不拘泥于辨析道门典籍的玄妙,三教百家学问,此人都会传授。贺小凉对于这位“李先生”,似乎很信任,不担心他在此讲学,会误人子弟,耽误修行,更不担心让她扬言百年之内不再收取弟子的清凉宗,变成一个四不像的仙家门派。
九位暂时依旧还是记名的弟子,对于那位只知道姓李的年轻先生,十分敬重。
贺小凉来到讲堂窗外。
那位李夫子在讲那儒家的诗词文章,先前说到“池塘生春草”、“明月照高楼”的好在何处,感慨这等看似直白诗句,最见功力,都会让后世诗家后悔晚生了千百年,然后便顺势讲到了一座山下豪阀门第,或是一座山上门派,开山鼻祖的性情如何,会如何影响家风、门风,最后便告诉那九人,若是你们将来成了那开山鼻祖,便该如何去做,才能少错多对。
有人见到了师父出现,便要起身行礼,贺小凉却伸手下压了两下,示意讲学之地,授业夫子最大。
那位面相年轻的李夫子抛出一个问题,让九位学生去思量一番,然后离开了学堂,跟上贺小凉。
他说道:“贺宗主,你明明没有必要如此行事……算了,其中缘由,我一个外人,就不多问。不过我确定,白裳说话,从来算数。”
哪怕贺小凉是那位道家掌教的嫡传弟子,终究是隔了一座天下。
何况北俱芦洲剑仙行事,真要大动肝火,哪里会管这些。
白裳如今明摆着就是不管了。
相传北俱芦洲最早的时候,曾经还有一位远古剑仙,与一位至圣先师的学生,以剑尖指人,笑着询问你觉得我一剑会不会砍下去。
答案当然是照砍不误了。
不过最后那位剑仙战死在了剑气长城,那位儒家圣人则在北俱芦洲开创了凫水书院,在世之时,对那位剑仙的香火后裔,多有照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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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小凉笑着说道:“李先生,我如今才玉璞境没几年,等到跻身下一个仙人境,再到瓶颈,没个数百年光阴,是做不到的。白裳愿意等,就等着好了。”
这位被贺小凉尊称为李先生的读书人,说道:“先前天君谢实的那位弟子,有些咄咄逼人了。”
贺小凉说道:“他当年游历途中,受过白裳指点,白裳于他有一份传道之恩,加上清凉宗开山立派,挤占了北俱芦洲相当一部分道门气运,此人自然而然会倾向于徐铉和白裳。”
李先生摇头道:“若是道理可以如此套用、借用,我看天君谢实的传道,大有问题。”
贺小凉忍住笑。
李先生疑惑道:“是我错了?”
万事先思己错,便是这位读书人的治学根本。
贺小凉摇头道:“这话,希望李先生哪天亲口与谢天君说上一遍。”
李先生笑道:“有机会的话,可以试试看。不过看谢天君自身与整座宗门行事,未必讨喜。”
贺小凉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害怕自己要忍不住笑出声,同时又有些怜悯那位天君高徒。
她转过头,望向远处茅屋下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名叫崔赐,是与一起李先生跨洲游学多年的随从书童。
李先生说道:“我该下山了。”
贺小凉打了个稽首:“不敢再挽留先生。”
李希圣便以儒家门生身份,作揖行礼。
哪怕对方不是以稽首还礼,贺小凉仍是偏移脚步,躲了一躲,只不过到底是玉璞境,又在清凉宗山头,她的挪步,神不知鬼不觉,最少在那瓷人崔赐眼中,女子宗主便是始终站在原地,大大方方受了自家先生一礼。
————
大骊京城御书房。
小朝会散去。
国师崔瀺却难得没有离去。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皇帝宋和没有开口询问,只是安静等待这位国师的下文。
崔瀺从椅子上站起身,并拢双指轻轻一抹,御书房内出现了一幅山水长卷,是宝瓶洲、北俱芦洲和桐叶洲三洲之地。
年轻皇帝连忙起身,走到崔瀺身边。
崔瀺缓缓说道:“大朝会上,一国君主与文臣武将聊的,是当下事,远不过三五年,小朝会上,一国君主与将相公卿聊的,都是三五十年的长远事,当下我私底下单独与陛下聊的,是商量一桩百年大计,陛下兴许看得到一部分过程,却未必能够亲眼见到最后的那个结果。”
宋和轻声道:“就像父皇当年见不着大骊铁骑的马蹄,踩在老龙城的海边?”
崔瀺直言不讳道:“差不多。”
宋和非但没有失落,反而满怀欣喜,笑道:“先生,我其实一直在等这天。”
在这位国师面前,只要没有其余臣子在侧,年轻皇帝一直执学生礼。
这件事,根本不用那位皇太后提点。
崔瀺说道:“等到宝瓶洲大局底定,将来难免要交由翰林院,编撰各个藩属国出身臣子的贰臣传,忠臣传,而且这绝非皇帝陛下在任之时可以水落石出,免得寒了庙堂人心,只能是继任皇帝来做。这是宝瓶洲和大骊王朝的家事,陛下可以先思量一番,列出个章程,回头我看看有无疏漏需要补充。修补人心,与修缮旧山河一般重要。”
说完这件事,崔瀺指向宝瓶洲以北的北俱芦洲,“看着如此幅员辽阔的一个北俱芦洲,陛下作何感想?”
宋和答道:“相较以往,十分中空。”
一洲剑修,已经浩浩荡荡去往倒悬山。
崔瀺点点头,又说道:“劝陛下一句,大骊宋氏,永远别想着染指别洲版图,做不到的。”
宋和有些遗憾。
本以为这位大骊国师,自己的先生,野心会比自己想象中更大。
崔瀺笑道:“志大才疏,不也中空。”
宋和神色尴尬。
崔瀺指了指北俱芦洲最南边的骸骨滩,“要在披云山和骸骨滩之间,帮着两洲搭建起一座长桥,陛下觉得应该如何营造?”
宋和笑道:“靠神仙钱。”
崔瀺点头,却又问道:“真正的神仙钱源头,从哪里来?”
宋和视线扫过那幅画卷,望向比宝瓶洲更南端那个大洲,“注定支离破碎的桐叶洲?”
崔瀺既没有点头认可,也没有摇头否认,只是又问:“究其根本,如何挣钱花钱?”
宋和摇头,问题太大。
崔瀺说道:“想明白了如何挣钱,是为了如何花钱,不然留在大骊国库,意义何在?一家一户的金山银山,还能当饭吃?这就是大骊宋氏以一洲之地作为一国版图后的自救之举。”
崔瀺抬起双袖,同时指向东宝瓶洲南北两端的北俱芦洲和桐叶洲,给出了他的答案,“如何从北俱芦洲那边规矩挣钱,是为了如何合情合理地补救桐叶洲破碎山河,这一进一出,大骊看似不挣钱,实则一直在积攒国力底蕴,同时又得了儒家文庙的点头认可,不是我崔瀺,或是你皇帝宋和会做人,而是我大骊国策,真正契合儒家的礼仪规矩,成为了大势所趋,如此一来,你宋和,我崔瀺,便是做得让某些人不痛快了,对方哪怕还有本事能够让你我与大骊不痛快,文庙自有圣人冷眼旁观,好教他们才一伸手,便要挨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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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瀺收起双手,转头盯着宋和,这头绣虎神色微冷,“与陛下说这些,可不是意味着陛下,就已经比先帝更英明神武,而只是陛下运气更好,皇帝当得晚一些,龙椅座位更高些,可是陛下也无需恼火,先前的功过得失,都是先帝的,以后的功劳大小,也该只是陛下一人的,陛下治国,根本无需跟一个已经死了的先帝较劲,若是认不清这点,我看我今日与陛下所说之言语,还是说得早了。”
宋和躬身作揖道:“先生教诲,学生谨记。”
崔瀺说道:“抹掉一些先帝的治国痕迹,先帝已死,新帝登基,又有何难?关尚书这些个老狐狸,只会笑话你这皇帝当得小气,其实都不用你宋和多说多做什么,再熬个几年,老老少少的文臣武将,自然而然就会一个个聪明到让人看不出蛛丝马迹。当了大骊宋氏皇帝,志在一洲之地,国之四方皆大海,这已经是那浩然天下的前无古人之举,就该拿出一些与之匹配的帝王气度。等到哪天前朝老臣子们,没了我崔瀺落座在小朝会,依旧对你忠心耿耿,敬畏有加,那才是你宋和的真本事。若是再有一天,我崔瀺落座,也不敢再将你视为什么学生,那么宋和才算真正的千古一帝。”
崔瀺继续说道:“两事当然很难,但是陛下可以试试看。什么帝王心性难揣度,那都是术,不可全无,却不可为主。即便宋氏国祚终有断绝一日,每逢后世史书写大骊,关于宋和,依旧是当之无愧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想绕都绕不过去,不是赞誉最多,便是骂之最凶。”
最后崔瀺笑道:“接下来就要与陛下说一些两洲谋划和既有棋子,陛下终究是陛下,国师只会是国师。身为国师,出谋划策是本分,身为君主,为国掌舵,更是职责所在。”
宋和微笑道:“国师请讲,愿闻其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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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练拳练得惨了,裴钱被陈如初背回一楼后,破天荒一口气得了三天休息,而且关键是还不算那躺在床上没法动弹的一天一夜。
刚好听说魏檗马上要举办第三场神灵夜游宴,这让抄完了书的裴钱,乐开了花。
朱敛说这就叫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裴钱心情好,不与老厨子计较。
再说了,先前师父在那封寄回落魄山的家书上,末尾正式答应了提拔周米粒为落魄山右护法,让裴钱看过了十七八遍书信后,头一回去二楼练拳的时候,是高高挺起胸膛的,一步步踩得竹楼阶梯噔噔作响,还大声嚷嚷着崔老头儿赶紧开门喂拳,别犯迷糊了。
当时看得一楼那边的陈灵均,觉得裴钱莫不是给打傻了,或是走火入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