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在朱敛院子这边,魏檗在与郑大风下棋。
陈如初轻轻嗑着瓜子。
陈灵均押注郑大风会赢,就将一大把雪花钱放在了大风兄弟的棋罐旁边,结果朱敛一直在那边念念叨叨,说如今魏檗已经是玉璞境的神仙了,棋力暴涨,应该是魏檗的胜算更大些了,结果陈灵均看着棋局走势,便又往魏檗棋罐那边放了一颗小暑钱。
裴钱带着扛着行山杖的周米粒,两人一起绕着石桌众人转圈圈飞奔。
裴钱大摇大摆,两条胳膊甩得飞起,使劲嚷着“呛咚呛,啷里个呛,啷里个呛,咚咚呛……又要村头摆酒席喽,从村头摆到村尾嘞……刘家的金子,李家的银子,韩家的铜钱儿,都乖乖来我兜里睡觉喽。”
魏檗手肘抵住桌面,手指轻戳眉心。
上了贼船,再想下去就难了。
反正他这位北岳正神的名声,算是彻底毁了。
郑大风怒道:“赔钱货,你再这么吵下去,害我输了棋,连累灵均大哥输了钱,你赔啊!”
裴钱撒腿飞奔不停步,“赔啥赔,你似不似个撒子哦。”
裴钱继续哼唱她的那支乡谣。
周米粒一边跟在裴钱屁股后头跑,一边疑惑问道:“这是哪儿的歌谣,我以前没听过啊。”
裴钱停下脚步,双手环胸,“是我家乡那边的词曲儿,可惜写得太好,没能流传开来。”
周米粒总觉得裴钱这话儿好像哪儿讲不通,便双手抱着行山杖,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朱敛等到了崔东山的那封信,然后还得等卢白象来到落魄山,一起参加过魏檗的夜游宴后,就会与珠钗岛刘重润一起去寻找水殿龙舟。
与陈平安在信上的交待不太一样,朱敛得了崔东山的信上答复后,无需担忧大骊铁骑和谍子,他崔东山自会处置妥当,本来就该带着那位亡国长公主去往她的故乡。
可是朱敛依旧与刘重润说了此事的危机重重,不做为妙,不然就可能会是一桩不小的祸事。反正朱敛一番危言耸听吓唬人。
结果刘重润权衡利弊,好好思量过后,咬牙决定不再去碰水殿龙舟。朱敛这才晾了刘重润几天,再晃晃悠悠去了趟螯鱼背,笑呵呵说事情有变,他们落魄山决定多担待一份风险,所以双方其实可以试试看,只是双方的分账,不能再是五五分成,落魄山必须多占两成,双方一番砍价,变成了螯鱼背与落魄山四六分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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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敛其实不会当真多要这一成额外的收益,等到他与卢白象陪同刘重润一起去寻宝,他自有理由,就说自家那位在外远游的落魄山山主,回信了,叮嘱他朱敛必须按照原先谋划,五五分账。
到时候看似一切照旧,返回原处。
自然不是朱敛瞎忙活了一大圈。
等到披云山正式举办夜游宴。
裴钱和周米粒都没有参加那场夜游宴,裴钱忙着多抄些书,免得因为练拳一事,过多赊欠。
很奇怪,这次就连陈灵均都没有去凑热闹。
倒是他那位御江水神兄弟,事后还专程跑了趟落魄山,询问陈灵均为何没有露面。
在那之后,朱敛与卢白象下山去办正事,同行的刘重润忧心忡忡,觉得前程未卜,福祸相依,毕竟是在大骊铁骑的眼皮子底下挖宝。
卢白象的两位弟子,元宝元来,姐弟二人,留在了落魄山上。
两人与被朱敛带上山的岑鸳机,都还算聊得来。
三天竹楼外边的嬉戏打闹。
与三天过后,竹楼内的练拳,天壤之别。
周米粒扛着那根行山杖,守在了府邸去往竹楼的小道上,不许任何外人造访竹楼那边。
这是大管事朱敛交待下来的,周米粒不敢擅离职守,不过陈如初只要忙完了手头事,都会跑来与周米粒一起嗑瓜子吃糕点。到了什么时辰该做什么事了,陈如初再离开。
周米粒就老老实实蹲在裴钱先前给她画了个圈的地盘上。
一开始周米粒还觉得委屈,觉得裴钱那个圆圈画得小了,显得她这位落魄山右护法的地盘不够大。
裴钱就问她山下骑龙巷一尊尊贴在门上的门神老爷,就那么一张纸的小小地盘,有没有她脚下这么个圆圈大?看那些门神老爷会不会抱怨诉苦?裴钱最后板着脸问道,周米粒,你这个右护法是不是当得有些翘小尾巴了?
周米粒赶紧使劲摇头。
周米粒一个人蹲在圆圈里边,沿着那条不存在的界线,一点一点挪动绕圈。
当扛着行山杖的黑衣小姑娘每绕一两步,她身后远处,便有个从泥土里蹦跶出来的莲花小人儿,跟着小跑几步。
竹楼二楼。
崔诚一脚踩在地面裴钱的额头上,重重一拧,低头问道:“今天练拳之前,你这个小废物,竟敢问老夫练拳何时是个尽头。”
崔诚一脚踹在裴钱太阳穴一侧,转头望向那个墙根蜷缩起来的女孩,“你先走到断头路的断头处再说。”
身体缓缓舒展开来,先前等于硬生生为自己多攒出一口气的裴钱,满脸血污,踉踉跄跄站起身,张大嘴巴,歪着脑袋,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一颗牙齿,然后使劲一拽,将其拔下。
她小心翼翼将那颗沾血的牙齿收起来,藏在了袖子里边。师父曾经说过,每个孩子都会长大,在这期间,掉下来的牙齿,得丢到床顶去,便能许个平平安安的心愿了。
裴钱弯下腰,双手握拳,轻轻攥紧又松开,死死盯住崔诚。
只见她一个脚尖点地,身形腾空,一脚重重踩在身后竹楼墙壁上,身形去如箭矢,中途蓦然下坠,脚踝拧转,滑出数步,偏离直线,以铁骑凿阵式,拳架大开,抡起一拳,却是向崔诚递出了一拳神人擂鼓式。
裴钱可能不知道,神人擂鼓式,是他师父对峙崔诚,使用最少的拳架。
因为知道最无用。
但是裴钱恰恰相反,此拳是她向这老人递出的最多一拳。
一次次无功而返,一次次再次出拳。
老人一拳砸在裴钱头颅之上,不曾想裴钱身体倒飞出去的瞬间,便是一腿狠狠踹出。
显然一开始就有了你打我一拳、我也要踹你一脚的念头。
可惜被崔诚一手握住脚踝,高高抡起,重重砸地,打得裴钱身体又是蜷缩起来,刹那之间的呼吸更是快与慢,急促更换,浑然天成。
崔诚嗤笑道:“你这种连陈平安都不如的小废物,换成我是那个大废物,都要嫌弃你多吃一口饭,都是浪费了落魄山的家底!就你也想蹭到老夫的一片衣角?你当老夫是那个练拳好似瞌睡的岑鸳机?再来?别装死,能沾到衣角丝毫,老夫以后随你姓。”
裴钱以手肘重重一砸地,身体腾空,飘然站定,断断续续,含糊不清道:“不用随我姓……随我师父姓好了……还得再看我师父答不答应。”
崔诚一步就来到裴钱身前,一手负后,一手五指握住裴钱面门,再一步,将裴钱整个人撞在墙壁上。
后者手脚一起颓然下垂。
崔诚松开手,裴钱颓然坐在地上,背靠墙壁,头顶墙上滑出一大抹血迹。
崔诚冷笑道:“陈平安这种怕死贪生的废物,才会养着你这个贪生怕死的废物,你们师徒二人,就该一辈子躲在泥瓶巷,每天捡取鸡屎狗粪!陈平安真是瞎了眼,才会选你裴钱当那狗屁开山大弟子,注定一辈子躲在他身后的可怜虫,也配‘弟子’,来谈‘开山’?”
裴钱手指微动,最后艰难抬头,嘴唇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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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被老人一脚踩在额头上,弯腰侧过头,“小废物,你在说什么,老夫求你说得大声一点!是在说老夫说得对吗?你和陈平安,就该一辈子在泥瓶巷与鸡屎狗粪打交道?!怎的,你用行山杖挑那鸡屎狗粪,然后让陈平安拿个簸箕装着?如此最好,也不用练拳太久了,等到陈平安滚回落魄山,你们师徒,大小两个废物,就去泥瓶巷那边待着。”
坐在地上的裴钱缓缓抬手,一拳慢慢挥向崔诚那只脚。
老人缩回脚,在那一拳落空后,又换了一脚,重重踩在裴钱脑袋上。
片刻之后,裴钱换了一只手,抬臂出拳。
老人这才后退数步,啧啧道:“有这本事,看来可以与那个废物陈平安,一起去福禄街或是桃叶巷,给那帮富贵老爷们擦靴子挣钱了,陈平安给人擦干净了靴子,你这当弟子的,就可以笑呵呵弯腰鞠躬,喊来一句欢迎老爷再来。”
裴钱双手与后背,死死抵住墙壁,一寸一尺,缓缓起身,她竭力睁开眼睛,张了张嘴巴,到底没能出声。
老人却笑了,知道这个小家伙在骂自己什么。
裴钱低头弯着腰,轻轻喘气,视线模糊,她已经根本看不清什么。
老人转身走去竹门那边,转头笑道:“老夫这就开门,你就可以写信给那陈平安,就说你这当弟子的,总算能够为师父分忧了,想到了一个师徒挣钱的好点子?反正陈平安是个泥腿子出身,摊上了你这种没出息的弟子,挣这种下作钱,寒碜归寒碜,又有什么办法?我看没有!”
转瞬之间。
崔诚停下脚步,眯起了眼。
几乎已算晕厥过去的裴钱下意识睁大双眼,身形摇晃一步踏出,下一次身体摇晃幅度更大,数步之后,裴钱便没了踪迹。
一个脚步横抹出去,骤然停下身形,高高跃起,飞扑而至,朝崔诚一拳当头砸下。
一如当年小镇,有草鞋少年身如鹰隼,掠过溪涧。
崔诚犹豫了一下,仍是肩头偏转,躲过裴钱那一拳,只是老人这一次没有出拳,只是转头望去,小女孩蹲在门口附近的地上,已经昏死过去。
大概她算是拦路,不让他崔诚去开门?
崔诚来到小女孩身边,盘腿坐下,伸手轻轻按住她那颗鲜血淋漓的小脑袋,点头笑道:“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