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长城,行事无忌,出拳与心境皆无碍。
与郁狷夫对敌切磋,与先前齐狩、庞元济的问剑守关,还不太一样,后者顾虑太多,难免还要小心翼翼、辛苦追求一个不输且小胜,多胜几分,便是陈平安在势力复杂的剑气长城,多出几分来自城头之巅的意外,而在事实上双方同为外乡人、更是同为纯粹武夫的郁狷夫这边,陈平安就完全无需如此多想。
就像先前对纳兰夜行所说,他陈平安自己都很好奇身前有敌手,拳意凝聚至巅峰,自己一旦彻底放开手脚,出拳到底可以有多快。
我辈武夫出拳!
谁不想那天下武夫见我拳法,便只觉得苍天在上,只能束手收拳不敢递!
一艘姗姗来迟并且显得极其扎眼的符舟,如灵巧游鱼,穿梭于众多御剑悬停空中的剑修人群中,最终离着城头不过数十步远,城头上方的两位武夫切磋,清晰可见……两抹飘忽不定如烟雾的缥缈身形。
等到裴钱真正见着了师父,便天不怕地不怕了,与大白鹅一起坐在船头栏杆上,将行山杖横放在膝。
看着看着,裴钱便有些心情复杂。
小主,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师父。
自从与师父相逢后,此后又有一次次重逢,师父好像从未这般意气风发。
不是好像,就是没有。
师父心头眉头,皆无忧虑。
师父就真的只是纯粹武夫。
她的师父,此时此刻,就只是陈平安自己。
裴钱既高兴,又伤感。
她双拳轻轻放在行山杖上,微黑的小姑娘,一双眼眸,有日月光彩。
崔东山微微一笑,不知不觉,抖了抖袖子,涟漪细微,却能够为她遮掩一份异象。
符舟不远处,有老剑修驾驭一把巨剑,身后站着高高低低、左左右右的一颗颗小脑袋。
有孩子摇头道:“这个陈平安,不行不行,这么多拳了都没能还手,肯定要输!”
不断有孩子纷纷附和,言语之间,都是对那个大名鼎鼎的二掌柜,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你二掌柜好歹是咱们剑气长城的半个自家人,结果输给那中土神洲的外乡武夫,好意思?
那个老剑修只是安静观战,笑着没说什么。
反正不止他一个人输钱,城头之上一个个赌棍都没个好脸色,眼神不善如飞剑啊,看样子是大家都输了。
有个孩子转过头,望向那艘古怪小渡船上的一个小黑炭,瞧着岁数也不大。
他问道:“喂,你是谁,以前没见过你啊?”
裴钱转过头,怯生生道:“我是我师父的弟子。”
那孩子翻了个白眼,“那弟子的师父又是谁啊?”
裴钱犹豫了一下,蓦然灿烂笑了起来,“我师父,是城头上一出拳就会赢的那个人!”
那孩子撇撇嘴,小声嘀咕道:“原来是那郁狷夫的徒弟啊?我看还不如是二掌柜的徒弟呢。”
裴钱愣了一下,剑气长城的小孩子,都这么傻了吧唧的吗?看样子半点没那白头发好啊?
想到这里,裴钱迅速转头四顾,人实在太多,没能瞧见那个太徽剑宗的白首。
这就好,白首最好已经离开剑气长城了。
裴钱不再多看,还是多看看师父的出拳风采。
唉,应该是师父太出类拔萃了,在剑气长城树敌颇多啊。
惜哉剑修没眼力,壮哉师父太无敌。
城头之上,一些御剑云海中的剑仙,率先凝神俯瞰战场。
然后是稍稍察觉到些许端倪的地仙剑修。
至于其他的年轻剑修,依旧被蒙在鼓里,并不清楚,胜负只在一线间了。
郁狷夫一步蹬地,身形风驰电掣,等到瞬间不见她身影,才在原地砰然一声巨响,激起一圈圈涟漪,郁狷夫以远超先前已经足够快的速度,瞬间来到挨了她三百三十一拳、其实根本无损战力的家伙身前,一记膝撞在他胸口,一拳跟随而至,打在那陈平安的额头之上,打得对方脑袋向后晃荡而去,郁狷夫得手即退,借助对方额头的拳意激荡、与自身拳罡砸中后的劲道回馈,郁狷夫瞬间退出十数丈。
既然自己的出拳,算不得剑仙飞剑,那就钝刀子割肉,这其实本就是她的问拳初衷,他不着急,她更不急,只需要一点一滴积攒优势,再成功砸出这样的拳十余次,便是胜势,胜势积攒足够,就是胜局!
等到郁狷夫刚刚双脚踩实地面,便觉得轰然一震。
一拳过后,郁狷夫不但被还以颜色,头颅挨了一拳,向后晃荡而去,为了止住身形,郁狷夫整个人都身体后仰,一路倒滑出去,硬生生不倒地,不但如此,郁狷夫就要凭借本能,更换路线,躲避必然极其势大力沉的陈平安下一拳。
但是下一刻,郁狷夫确实躲了,但是那一袭青衫好像就早早在那边等待自己,这是一种让郁狷夫极其熟悉的感觉,但是又陌生,因为以往对峙之人只是等在某处,不会出拳,可是今天城头之上,换了对手,就半点不会客气了,一拳落下,打得尚未彻底直腰起身的郁狷夫,她那脑袋先于背脊、双脚率先砸在地上。
郁狷夫的那张脸庞上,鲜血如开花。
郁狷夫眼神依旧平静,手肘一个点地,身形一旋,向侧面横飞出去,最终以面朝陈平安的后退姿势,双膝微曲,双手交错挡在身前。
又是一拳直直而来,只是郁狷夫并不显眼的十指手势,却绝非她所学拳架。
而是郁狷夫专门为了针对陈平安那一招拳法,这些天琢磨出来一记神仙手,可断他拳意,不成一线前后牵引!
崔东山微笑道:“有点小聪明。”
可他真正在意处,不在胜负无悬念的战场,而在战场之外的所有人,所有细微神色变化,越是面无表情之人,或是笑容恬淡之人,崔东山越感兴趣。
一拳过后,郁狷夫不再如先前那般逞强死撑,一个后仰倒去,双手撑地,颠倒身形,脚踝触地即发力,弓腰横移数丈之外。
却发现陈平安只是站在原地,他所站之处,剑气退散,剑意与拳意相互砥砺,使得陈平安的纹丝不动如山岳的身影,扭曲得仿佛一幅微皱的画卷。
郁狷夫不退反进,那就与你陈平安互换一拳!
小主,
郁狷夫一冲向前,一拳递出,一往无前。
不曾想那人临近之后,似乎突然改变了注意,并不想要与她以出拳答问拳,他身形一旋,弯腰转身,不但躲过了郁狷夫一人一拳,反而来到了郁狷夫身后,一手按住她的后脑勺,然后一路狂奔,就那么将郁狷夫的面门按在了城头之上。
崔东山轻声笑道:“大师姐,看到没,拳意之巅峰,其实不在出拳无忌讳,而在人出拳,停拳,再出拳,拳随我心,得心便可应手,这就是出神入化,真正得拳法度。不然方才先生那一拳不改路线,顺势递出后,那女子已经不死也该半死不活了。”
裴钱目不转睛,埋怨道:“你别吵啊。”
崔东山也不以为意,别看她不以为然,好像根本没记住什么,但事实上,她自己都以为看了却没记住的诸多风景,所有听了却仿佛什么没听见的天地声音,其实都在她心中,只要需要记起,可以拿来一用了,她便能瞬间记起。
郁狷夫背靠墙头坐在地上,抬头看着那个陈平安,“还有第三场。”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第三场了,你我心知肚明,你要是不服输,可以,等你破境再说。”
郁狷夫咽下一口鲜血,也不去擦拭脸上血迹,皱眉道:“武夫切磋,多多益善。你是怕那宁姚误会?”
陈平安点头道:“怕啊。”
郁狷夫无言以对。
陈平安这才抬头望去那艘符舟,抬起一臂,轻轻握拳,晃了晃,微笑道:“来了啊。”
裴钱一个蹦跳起身,腋下夹着那根行山杖,站在船头栏杆上,学那小米粒儿,双手轻轻拍掌。
曹晴朗走到渡船船头这边,少年也难得如此笑容灿烂。
崔东山依旧坐在原地,双手笼袖,低头致礼道:“学生拜见先生。”
若是再加上剑气长城远处城头上那位盘腿而坐的左右。
那么今日之剑气长城。
被视为香火凋零、可以忽略不计的文圣一脉。
就有大剑仙左右,有七境武夫陈平安,有四境武夫巅峰裴钱,有玉璞境崔东山,有洞府境瓶颈曹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