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敛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小姑娘的言语,不能说全对,也不能说全错。
只是有些事情,环环相扣,不是简单那术家的增增减减,反而如那搭建屋舍,一梁歪斜,时日稍久,一屋倒塌。
不过能多想多说,便是好事,所以朱敛不着急反驳、或是认可什么,就只是笑望向小姑娘,示意她胆大些,继续直说心中想法。
元宝双臂环胸,眯眼说道:“师父那边之所以束手束脚,是形势太乱,莲藕福地与落魄山不同,在这儿,咱们落魄山就是整个福地的老天爷!是个人,谁不怕死,谁不惜命!咱们浩然天下,术法神通何其玄妙。大势之下,人心算什么?说不定依附我们落魄山还来不及。”
郑大风笑眯眯道:“儿时只怕读书难,少时总觉为人易。”
少年元来立即默默记在心中,郑叔叔的学问,其实真不小。
朱敛挠挠头,唏嘘道:“昨天少年骑竹马,今夜怎是白头翁。”
魏檗笑问道:“元宝,我有一问,这拨人到了浩然天下,养在了落魄山那些个藩属山头上边,以后做什么?”
元宝早有腹稿,脱口而出道:“继续修行啊,或是督促他们练武啊,只要练气士成了龙门境修士,或是当了七境武夫宗师,直接卖给宝瓶洲各方势力,结善缘,挣大钱,心气高的,不甘心沦为货物,那就与咱们落魄山签订契约,离开落魄山之后,几十年一百年,随便约定个年限便是,让这帮人,拿钱来买性命自由!”
魏檗又问,“这拨人里边,若是有人为恶一方,祸乱一方,这笔糊涂账,算谁的?”
元宝皱眉道:“管这些做什么?人在江湖,生死自负,咎由自取,本事不济被人踩,拳头大者道理多,山上山下的世道,历来如此!凭什么算在我们落魄山头上?”
朱敛依旧神色如常。
郑大风翻白眼。
魏檗伸出双指,捻动那枚金色耳环,也有些犯愁。
卢白象教徒弟,还真是省心省力。
元宝双拳紧握,沉声道:“在莲藕福地,咱们是老天爷,处处管着他们,顺者昌逆者亡!以后走出了落魄山,与我们落魄山再无半点关系,就只剩下买卖。什么天地生养,这可是咱们落魄山用几千颗谷雨钱,硬生生砸出来的大好世道!以后还要继续砸钱,砸下更多的谷雨钱,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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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宝有些恼火,“那些天材地宝的形成,太慢了,灵气汇聚成为修行宝地,又能快到哪里去?难道我们就一直这么亏钱?我师父挣钱不容易,很辛苦!不比某些人,坐在山头上晒太阳,下下棋,赏赏雪。”
朱敛笑着摆手道:“元宝,我们落魄山,不说当下你我议论,哪怕是以后吵架,也需要谨记‘就事论事’四个字,不然有理也算你没理。”
元宝点了点头,“我听朱老先生的。”
郑大风嗑着瓜子,还真被小姑娘说得有点良心难安了。
元宝深呼吸一口气,眼神坚毅,瞥向那郑大风与魏檗,“你们谁要是瞧他们不顺眼了,可以,以后我来负责出拳打杀,清理门户,就当白养了个不成材的废物。”
岑鸳机希望这个好姐妹少说些,所以一个劲使眼色,已经老半天了,这会儿已经使唤不动眼皮子了,泛酸。
岑鸳机这会儿开始揉眼睛。
元宝轻轻捏了捏岑鸳机的手臂,示意自己心领了。
整个落魄山,也就岑鸳机最顺眼,是朋友。
其余的,不是混饭吃的,就是坑人的,要不然就是嬉皮笑脸没个正行的,还有那脑子拎不清、一天到晚不知道想些什么的。
嗯,暖树那丫头例外,勤勤恳恳,与世无争,还是很讨巧喜人的。
朱敛说道:“元宝,你的想法,我大致清楚了,也记下了,放心,我不会就这么故意晾着,说不定下一次祖师堂议事,你的这个思路,会拿出来单独说一说。祖师堂议事,不是儿戏,每句话都是要记录在册的,所以你近期最好再想得缜密些,免得到时候被人找出漏洞,我给你一个建议,听不听?”
元宝笑道:“朱老先生请说!”
朱敛看了眼那个战战兢兢的少年元来,说道:“元来不是颇有异议吗?那你回头就先放一放姐姐的架子,尝试着心平气和些,先说服了元来,你想若是连元来都说服不了,就算我愿意将此事放入祖师堂议程,你觉得自己真有底气吗?是不是这个理儿?”
元宝想了想,点头道:“好的!”
朱敛说道:“在祖师堂以外的落魄山各处,大道修行,各行其道,但是只要进了祖师堂落了座,每个人的言语,都要思量复思量。这句话,还是就事论事,并非是我倚老卖老,针对你元宝,或是觉得小姑娘锋芒太盛,必须压一压,我们落魄山,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坏规矩,如今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元宝笑道:“朱老先生从来坦荡荡,元宝不会胡思乱想的。”
郑大风哀叹不已。
老厨子随便说啥,小姑娘都听得进去啊。
那么多的神仙书,可都是老厨子买来藏在山上的,怎的唯独自己是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了?
人比人气死人。
元宝带着好友岑鸳机和榆木疙瘩的弟弟,乘兴而来乘兴而归,离开了院子。
陈灵均嘀咕道:“好霸道的小丫头片子。”
朱敛笑道:“落魄山该有这样的念头,用来打架和较劲,多多益善。所以我与你们事先说好,不管祖师堂议事的最终结果如何,都不许伤了小姑娘的心。”
魏檗摇头道:“此举不是说没益处,事实上,浩然天下不少福地的营生,大体上就是依循这个路数,如此去做的,甚至还不如元宝的说法,来得直接。一方面,过于市侩些,名声太差,以后想要成为宗字头候补,再升为正儿八经的宗门,阻力极大。另一方面,就像元来所担忧的,元宝还是太小觑了人心。越是大道种子,或是武道天才,不说全部,大部分都会造反的,与落魄山反目成仇。最终容易涸泽而渔。”
郑大风说道:“小姑娘如今才几境武夫?能有这种眼界,已经很不容易了。”
魏檗突然脸色阴沉起来。
郑大风问道:“小米粒出事情了?”
魏檗先前只是心生微妙感应,当下立即运转神通,掌观山河。
不曾想陈灵均已经御风而起,直接离开落魄山,去如一道青色长虹。
魏檗笑道:“裴钱已经护着小米粒了。”
朱敛神色淡然道:“魏檗,此事你别管,落魄山来管。”
魏檗不以为意,点头道:“我管了,反而不好管。刚好要去京城议事,我先离开,你们随意。”
朱敛突然扭捏起来:“这多不好意思,怪难为情的。”
魏檗笑问道:“那我晚点走?”
朱敛已经起身,“山君大事要紧,早去早归,最好带几笔横财回来。”
魏檗身形消散,瞬间就在千里之外。
郑大风示意暖树丫头别紧张,更不用跟着陈灵均跑去那三江汇流之地的红烛镇。
郑大风继续嗑瓜子。
咱们落魄山,能在自家地盘给人欺负?开你大爷的玩笑呢。
然后郑大风揉了揉下巴,亏得年轻山主没在山头,不然就陈平安如今的心性,估摸着就是先一拳下去,至多寻那僻静处,断了某条江水,再说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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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骊皇帝的御书房,屋子其实不算太大。
但是想要进入其中,坐下说话,官帽子得足够大,要么是境界足够高。
年轻皇帝宋和在闭目养神,今天破例无朝会,为的就是接下来这场议事。
并且情形特殊,多是修道之人,大骊官员屈指可数,礼部尚书与两位侍郎,三人而已。
宋和睁开眼睛,约莫还有一炷香功夫,年轻皇帝看了眼书案,有那李营邱的山水,是先帝放在这边的,宋和继承大统之后,就没有从屋子里边拿走任何一件东西,只是稍稍添了些物件,然后觉得好像太过臃肿,又悄悄撤掉了些。
装着李营邱的山水画轴的,是早年一只骊珠洞天龙窑烧造的青瓷笔海,其实挺碍眼的。
李营邱不是山上人,山下的琴棋书画,历来不入山上仙家的法眼,但也会有例外,李营邱是大隋书画历史上绕不过的一位,不光是被大骊宋氏钟情,事实上宝瓶洲许多山上仙家,也一样喜好。
笔海当中除了李营邱的工笔青绿山水,还有那边野的花鸟画。
宋和瞥了眼笔海里边的那些卷轴,年轻皇帝都想要与李营邱说声对不起了,委屈你老人家的山水画,与此人的花鸟画为邻。
宋和对边野观感极差,无论是画作还是品行,都觉得上不了台面,此人是旧年卢氏王朝的一位落魄画家,辗转到了藩属大骊,是少有扎根在此的外乡人,所以备受那一代大骊皇帝的器重,所有画卷上边,都钤印了先后两位大骊皇帝的多枚印玺。边野大概自己都想不到死后不到百年,就因为当初在卢氏王朝混不下去,跑到了蛮夷之地的大骊混口饭吃,如今就莫名其妙成为如今宝瓶洲的画坛圣人,什么“最长于花鸟折枝之妙,设色精妙,浓艳如生”,什么“造诣精绝,可谓古今规式”,无数的溢美之词,都一股脑涌现了。
宋和年幼时,与一些皇子在这边聆听教诲,有人便与宋和看法一致,说此人画卷实在浓艳,先帝当时对于画卷好坏,并无评点,只说以后不管谁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不管喜好与否,此人画卷,都得留着。
不过那只笔海当中,一幅字帖,却是名副其实的重宝,名为《归乡不如不还乡贴》。
甚至可以称为是这座大骊御书房的第一宝。
那是宋和的先生,大骊王朝国师崔瀺的一幅字,当然是真品。
崔瀺的字帖,尤其行草,超妙无比,是整个浩然天下公认的一字千金。
昔年文圣一脉的首徒,绣虎崔瀺,当得起那个绣字,就像婆娑洲陈淳安当得起醇儒的那个醇字。
崔瀺有那花间四帖,云上四帖,泉边四帖,山巅四帖,总计十六帖传世。
十六帖散落九洲,皆落入享誉天下的大藏家之手,其中一位中土神洲的山巅大修士,与崔瀺结缘极深,耗资极多,才重金购买到了两幅字帖,将那《乞儿求米帖》与《争座帖》,当众销毁,被视为壮举,大快人心。
只是百年之后,才真相大白,这位自称“唾弃崔瀺之人,当世我第一”的老修士,被子孙泄露了天机,外人才知道这个老王八蛋,竟然只是销毁了两幅赝品,暗藏真品用以传家。
此外,相传皑皑洲刘氏,白帝城,中土郁氏家主,玉圭宗姜尚真,皆有珍藏其一。
崔瀺步入其中,作了一揖,“陛下,可以议事了。”
是君臣之礼。
年轻皇帝立即站起身,还了一礼,是师徒之礼。
其实无需如此,只是宋和从无例外,哪怕当着小朝会所有中枢重臣的面,也是如此。
崔瀺落座后没多久,先是礼部尚书、侍郎总计三人行礼再落座。
然后是一位位宝瓶洲的山上人。
神诰宗宗主,道门仙人,大天君祁真。
大骊首席供奉,龙泉剑宗宗主阮邛。
风雪庙老祖,一位貌若稚童的得道之人,他最近一次现世,还是风雷园与正阳山的那三场切磋。
真武山,一位刚刚升任为祖师堂掌律的背剑男子。
真武山,在外人眼中,只需要拥有一个马苦玄,就拥有了将来。
其实风雪庙也不差,有一个神仙台魏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魏晋对风雪庙并无太多牵挂,因为师承缘故,对风雪庙一直疏远冷淡。如今更是去了剑气长城。不然今天该有剑仙魏晋的一席之地。
真境宗首席供奉,书简湖野修出身的刘老成。
观湖书院一位大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