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璨到了州城宅邸大门口,门口蹲着两尊出自仙家之手的白玉狮子,气势威严,便是饿极了的乞丐见着了,应该再没有那靠近大门乞讨的胆子。
顾璨没有着急敲门。
柳赤诚与柴伯符就只好跟着站在街上喝西北风。
顾璨走上纤尘不染的台阶,伸手去扯兽首门环,停下手指,动作凝滞片刻,是那公侯府门才能够使用的金漆椒图铺首,顾璨心中叹息,不该如此僭越的,哪怕家中有一块太平无事牌镇宅,问题不大,州城刺史官邸应该是得了窑务督造署那边的秘档消息,才没有与这栋宅子计较此事,只是这种事情,还是要与娘亲说一声,没必要在门面上如此大手大脚,容易节外生枝。
顾璨叩响门环,后退一步,一个衣衫贵气的门房开了门,见着了穿着普通的顾璨,神色不悦,皱眉问道:“城里哪家的子弟,还是衙门当差的?”
顾璨愣了一下,才记起如今自己这副模样,变化有点大了,对方又不是青峡岛老人,认不得自己也正常。当年娘亲带着一起离开书简湖的贴身婢女,这些年也都修行顺遂,先后成为了中五境练气士,境界不高,却也不太会掺和府上杂事。关于她们的修行,顾璨早年与娘亲的书信往来上,都有过详细提点,还帮着挑选了数件山上宝物,她们只需要按部就班修行、炼化本命物、破境即可。
门房迅速瞥了眼年轻男子身后台阶下的两人,一位文弱书生,一个少年白头的孩子,瞬间便自认为掂量出三人的家底了。
门房男子是位遮掩了实力的纯粹武夫,五境,在寻常江湖上,也确实是好把式,在任何一个藩属小国,开创个门派都绰绰有余,当门房当护院,屈尊了,估计还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缘故,要么就是个惹了祸的躲门户,来此避难,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对方心怀叵测,放长线钓大鱼,与山泽野修勾连,贪图这栋豪宅的丰厚家产,顾璨这些年走惯了江湖,见过不少环环相扣的江湖骗局,还故意远远旁观,从头到尾目睹了两场蜂、雀局,一户为富不仁的人家,就此家破人亡,顾璨在那伙匪人得手分赃的时候现身,与他们请教了些门道,对方藏藏掖掖,言语不爽快,顾璨就让曾掖施展了术法,鸠占鹊巢,自取了学问。另外一户门风瞧着不错的,顾璨就随手帮忙解了围。
顾璨笑道:“我叫顾璨,这是我家。”
门房男子立即变了一副嘴脸,低头弯腰让出道路,“见过少东家,小的这就去与夫人禀报。”
顾璨跨过门槛,摆手道:“不用,就几步路,不劳烦你通报。”
那门房男子笑容谄媚,“小的方才乍一看,都要误以为少东家是书院君子贤人了。”
门房男子早已摸清楚这户人家的家底,家主是位修道中人,远游多年未归,此事府上说得语焉不详,估计是见不得光,少东家是个在外求学的读书种子,所以只剩下个穿金戴玉、极有钱财的妇道人家,那位夫人每次提起儿子,倒是十分得意,如果不是妇人身边的两位贴身丫鬟,竟是修道有成的练气士,他们早就动手了,这么大一笔横财,几辈子都花不完。所以这一年来,他们专门拉了一位道上朋友入伙,让他在其中一位婢女身上花心思。
顾璨笑道:“好眼光。”
柳赤诚点头道:“真是极好。”
柴伯符瞥了眼那个纯粹武夫,可怜,真是可怜,那么多条发财路,偏偏一头撞入这户人家。一窝自以为精明的狐狸,闯入龙潭虎穴瞎蹦跶,不是找死是什么。
柳赤诚一巴掌按住柴伯符脑袋,“龙伯老弟,怎么回事?一声不吭,是觉得咱们顾少爷不配君子贤人?”
柴伯符如同五雷轰顶,各大关键气府震颤起来,好不容易稳固下来的龙门境,岌岌可危!柴伯符连忙说道:“顾少爷配得起,配得上。”
寻常歹人,出手之前都是先咋呼几句吓唬人,可身边这位性情乖张的前辈,都是先动手再讲理的。
不过相处久了,柴伯符的向道之心愈发坚定,自己一定要成为中土神洲白帝城的谱牒弟子。
门房男子关了门,蓦然觉得脖颈后边一凉,原来是身材修长的顾璨伸手攥住了此人脖子,将后者脑袋抵住大门,顾璨五指之间,已经渗出血丝,足可见下手之狠辣,轻声问道:“关起门来,就不担心给外人看笑话了。说吧,里里外外,总共几个人?境界最高的,是何方神圣?”
顾璨突然收起手,直接转过身,笑望向远处,就那么将后背让给那个纯粹武夫。
一位妇人快步跑来,几次踩到了拖曳在地的裙摆,见着了多年未见的顾璨,她一下子便热泪盈眶。
吃苦活命,享福挣钱,归根结底,还不是为了这个没良心只会往家里寄家书的小王八蛋。
顾璨快步走去,夫人抱住儿子,哽咽起来,顾璨轻轻拍打着娘亲的后背,神色如常,笑望向那两个一切荣华富贵且来自他顾璨的婢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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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个年轻女子,只是与顾璨对视一眼,便立即低下头去,手脚发凉,如坠冰窟。
妇人松开了顾璨,擦了擦眼泪,开始仔细打量起自己儿子,先是欣慰,只是不知是否想起了顾璨一人在外,得吃多少苦头?妇人便又捂嘴呜咽起来,心中埋怨自己,埋怨那个莫名其妙就当了大山神的死鬼男人,埋怨那个陈平安撇下了顾璨一人,打杀了那个炭雪,埋怨老天爷不长眼,为何要让顾璨这么遭灾受苦。
顾璨与娘亲到了厅堂那边叙旧之后,第一次踏足了属于自己的那座书房,柳赤诚带着龙伯老弟在宅邸四处闲逛,顾璨喊来了两位婢女,还有那个一直不敢动手拼死的门房。
顾璨搬了条椅子背靠窗户,手肘抵在椅把手上,单手托腮,问道:“树大招风,在所难免。我不在此事上苛求你们两个,毕竟我娘亲也有不妥的地方。只是做人忘本,就不太好了。我娘亲可知道外人潜入府邸设局一事?”
两位婢女早已跪在地上。
一位婢女满脸茫然。
另外一位婢女点头道:“我与夫人说过,夫人说就当是无聊解闷了。”
顾璨犹豫了一下,问道:“我爹有没有安排后手?”
婢女沉声道:“老爷十分担心夫人的安危,不但与本地城隍阁老爷打过招呼,还在一处院门的门神上边施展了神通。府上有一位上了岁数的七境武夫,曾是边军出身,家乡在大骊旧山岳地界,故而与老爷相识,被老爷邀请到了这边,如今隐姓埋名,担任护院,一直盯着门房这伙人。”
那个门房男子脑子一片空白。
一个能够与龙州城隍爷攀上交情、能够让七境宗师担任护院的“修道之人”?
为何会被那个小肚鸡肠的妇人,口口声声骂成是一个没用的死鬼?
顾璨无奈,什么香火情,大骊七境武夫,个个记录在案,朝廷那边盯得很紧,多半是与那落魄山山神宋煜章差不多的存在了,庇护顾府是真,不过更多还是一种光明正大的监视。那个顾璨已经毫无印象的山神父亲,自然不会将这等内幕说破,害她白白担心。
顾璨看着那个还想着如何活命的纯粹武夫,没来由说了一句,“幕后人兴许真是高人,至于你,就算了,估计到底是谁布局,有没有布局,到现在仍是不清楚。”
顾璨自言自语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天底下的傻子怎么就这么多呢。”
有个微笑嗓音响起,“这难道不是好事?棋局之上,胡乱丢掷棋子,何谈先手。年轻些的聪明人,才能出人头地,后来者居上。”
顾璨肃然起身,屋内无人,顾璨依旧恭恭敬敬,抱拳作揖。
一位白衣男子出现在顾璨身边,“收拾一下,随我去白帝城。动身之前,你先与柳赤诚一起去趟黄湖山,见见那位这一世名为贾晟的老道人。他老人家要是愿意现身,你便是我的小师弟,要是不愿意见你,你就安心当我的记名弟子。”
白衣男子手中持有一幅卷轴,是幅破旧的《搜山图》,交给顾璨,“你带着此物,去往黄湖山。”
来这府邸之前,男子从林守一那边取回这副搜山图,作为回礼,帮助林守一补齐了那部本就出自白帝城的《云上琅琅书》,赠送了中下两卷。林守一虽是书院学子,但是在修行路上,十分迅猛,早年跻身洞府境极快,专攻下五境的《云上书》上卷,功莫大焉,秘籍中所载雷法,是正宗的五雷正法,但这并不是《云上书》的最大精妙,开辟大道,修行无碍,才是《云上琅琅书》的根本宗旨。撰写此书之人,正是领略过龙虎山雷法的白帝城城主,亲笔删减、完善,裁减掉了许多繁复枝叶。
世间何处最云上?
自然是那白帝城。
至于那部上卷道书,为何会辗转落入林守一手中,当然是阿良的手笔,读书人借书、有借无还的那种,所以说当时林守一一眼相中此书,可谓道缘极佳。
既然是阿良的馈赠,白帝城也就不计较林守一那点“无心之举,偷师之实”的山上犯忌了。
不过那个林守一,竟然在他报出名号之后,依旧不愿多说关于搜山图来源的半个字。
这才是白帝城城主愿意赠送《云上书》最后一卷的原因,本来给个中卷,林守一就该沦为棋子,遭受一劫。
顾璨闻言后面无表情,心中却震动不已,他知道那贾晟!
落魄山记名供奉,一个运道好才能在骑龙巷混吃混喝的目盲老道士,收了两个安分守己的弟子,瘸腿年轻人,赵登高,是个妖族,田酒儿,鲜血是最好的符箓材质。据说贾晟前些年搬去了黄湖山结茅修行。
落魄山竟然有此人蛰伏,那朱敛、魏檗就都不曾认出此人的半点蛛丝马迹?
“如果我不来此地,落魄山所有人,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有这么一号人。那贾晟到死就都会只是贾晟,可能在那贾晟的修道中途,会顺理成章地去往第五座天下。哪天兵解离世,哪天再换皮囊,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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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男子笑道:“不用多想,是他一贯的游戏人间罢了。早年收剑之后,就彻底变了个人。擅长自欺,不喜欺人。死于山上山下的横祸灾殃很多次,也不见他出手自保一次。浩然天下九洲,每洲都会待上几百年。再者我虽是他名义上的弟子,白帝城却是我一手创建,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