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土神洲,礼记学宫。
一场隆冬大雪,趁着学宫夫子士子正在问道做学问,茅小冬独自坐在凉亭赏雪,轻轻搓手,轻轻默念一篇脍炙人口的散文小品,天云山水堤各一白,亭舟渔翁酒客皆一粒。
茅小冬当下心情并不轻松,因为山崖书院重返七十二书院之一,竟然拖了这么些年,还是没能敲定。如今宝瓶洲连那大渎开凿、大骊陪都的建造,都已收官,好像他茅小冬成了最拖后腿的那个。如果不是自己跟那头大骊绣虎的关系,实在太差,又不愿与崔瀺有任何交集,不然茅小冬早就写信给崔瀺,说自己就这点本事,明摆着不济事了,你赶紧换个有本事的来这边主持大局,只要让山崖书院重返文庙正统,我念你一份情便是。
只不过茅小冬很清楚,写不写信,没什么意义,崔瀺那个王八蛋,做人根本不会念旧,万事只求一个结果。既然崔瀺选了自己带队远游,此后却又不再过问,应该是崔瀺早有计较。
崔瀺可以等,茅小冬都快急得嗓子眼冒烟了。
桐叶洲已经乱成一锅粥,礼记学宫这边每天都有邸报传阅,相较于扶摇洲与妖族大军在沿海战场上的各有胜负,尤其是扶摇洲那些上五境修士,都会尽量将战场选择海外,免得与大妖厮杀的各种仙家术法,不小心殃及地上的各大王朝屯集兵马,除了上五境修士有此胆识之外,齐廷济,周神芝,还有扶摇洲一位飞升境修士一次联袂突袭,大有关系。
反观一开始就只采取据守态势的桐叶洲,战局简直就是糜烂不堪,从山上仙家到世俗王朝,处处一触即溃,如今只能靠着三大书院和那些宗字头仙家苦苦支撑,玉圭宗只能说是守势稳固,桐叶宗和扶乩宗稍有乱象,尤其是临海的扶乩宗,辖境地界不断收缩,唯独太平山,最让人刮目相看,在那座护攻守兼备的山水大阵庇护下,竟然能够有一千修士联袂杀出宗门、斩获颇丰的壮举,原本已跌一境的太平山老天君,在一洲三垣四象大阵与自家阵法的双重加持之下,法相巍峨,手持大镜,如仙人手托一轮明月,莹澈四方,月光所照,太平山修士进退自如,杀敌如麻……
茅小冬恨不得卸掉副山主职务,去老龙城那边守着。与其待在这边每天干瞪眼,还不如做点实在事情。
茅小冬带着一大帮书院学子跨洲远游至此,他这个当副山主的,既要护着学子们潜心读书,尽量不要与学宫士子起冲突,还要争取为山崖书院讨回一个文庙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头衔,所以茅小冬这些年并不轻松。最关键的是,大骊绣虎没有告诉茅小冬如何成事之法,而到了礼记学宫,大祭酒也未与茅小冬说如何才能通过考评,只让茅小冬等待消息,茅小冬只能让李宝瓶在内的三十多位读书种子,静下心来,好好读书。
茅小冬其实有些愧疚,因为能否晋升七十二书院之一,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山主学问之高低、深浅。
以前师兄齐静春在世时,山崖书院获此殊荣,茅小冬半点不觉得困难,等到他来当家做主,就倍感无力。既然重返文庙书院,自己这个山主靠不住,照理说就只能靠学生了,可是在在生源一事上,无论是大骊京城的山崖书院,还是搬迁大隋的山崖书院,其实一直都争不过观湖书院,搬迁之前,山崖书院与观湖书院都属于七十二之一,但是宝瓶洲第一等的读书种子,还是喜欢先去观湖书院碰碰运气,若是无法通过,才退而求其次,去往当时的大骊山崖书院,其实关于此事,连同茅小冬几位副山主,大骊先帝在内,都颇有怨言,唯独齐师兄始终随意且从容,不管书院来什么样的士子学生,让夫子先生们们只管用心教一样的学问。
在齐静春担任山主之时,山崖书院在某件事上,一直雷打不动,就是每年都会从地方州郡、县学选取一拨寒族子弟,哪怕这些人的学问底子极差,书院依旧年年收取,齐静春会亲自为他们传授学问。所以很大程度上,宝瓶洲许多天资聪颖、家世极好的那拨拔尖读书种子,不太愿意来山崖书院求学,也有不愿与这拨寒庶学生同窗为伍的心思。
茅小冬记得很清楚,大骊先帝曾经莅临书院,对师兄有过暗示,表示大骊京学愿意收纳这拨寒族士子,保证不会亏待、耽误这些读书人,不但如此,大骊官场还一定专门为他们开辟出一条顺遂仕途,齐先生和书院是不是就不用劳心了?以齐先生的学问,大可以拣选书院最好的读书种子。
师兄直接笑言一句,大骊宋氏就算要忘本,也太早了些。
此事才不了了之。
所以在去往骊珠洞天之前,山主齐静春没有什么嫡传弟子的说法,相对学问根基深的高门之子也教,来自市井乡野的寒庶子弟也亲自教。
茅小冬自己对这礼记学宫其实并不陌生,曾经与左右、齐静春两位师兄一起来此游学,结果两位师兄没待多久,将他一个人丢在这边,招呼不打就走了,只留下一封书信,齐师兄在信上说了一番师兄该说的言语,指出茅小冬求学方向,应该与谁求教治学之道,该在哪些圣贤书籍上下功夫,反正都很能宽慰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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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师兄却在信的末尾,要他茅小冬放心,给人欺负了,与师兄知会一声,记得不要劳烦先生,因为师兄很闲,先生很忙。
这让茅小冬怎么能够放心?茅小冬除了涉及先生学问之外,哪敢随便与左右喊冤诉苦。左师兄每次不出手则已,哪次出手不要先生亲自收拾烂摊子,再者礼圣一脉,一向与自家先生友善。所以当年茅小冬只能硬着头皮放心,在此治学数年。
茅小冬走出凉亭,在阶下看那楹联。
事需身历,再去言之有物。
字与心融,才觉书中有味。
茅小冬转头望去,看到了手持行山杖、身穿红棉袄的李宝瓶。
等李宝瓶走到身边,茅小冬轻声笑道:“又翘课了?”
李宝瓶点点头,又摇摇头,“事先与夫子打过招呼了,要与种先生、叠嶂姐姐他们一起去油囊湖赏雪。”
种秋和曹晴朗当初离开剑气长城后,与崔东山、裴钱分开,后者返回宝瓶洲,他们却游历了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氏,再来到中土神洲,负笈游学,一走就是数年之久,最终来到了礼记学宫,听闻茅山主和李宝瓶刚好在学宫求学,就在这边停步。
在此期间,陈三秋和叠嶂又来到礼记学宫,陈三秋已经成为学宫儒生,叠嶂却是要等个人,不凑巧,叠嶂要找的那位朋友,据说跟随圣人去了第五座天下。
茅小冬笑道:“那油囊湖有什么可去的,马屁湖才对,大手笔个什么。”
然后茅小冬小声道:“宝瓶,这些一己之见的自家言语,我与你悄悄说、你听了忘记就是了,别对外说。”
李宝瓶说道:“我不会随便说他人文章高下、为人优劣的,哪怕真要提及此人,也当与那崇雅黜浮的学问宗旨,一并与人说了。我不会只揪着‘油囊取得天河水,将添上寿万年杯’这一句,与人纠缠不清,‘书观千载近’,‘绿水逶迤去’,都是极好的。”
茅小冬笑着点头,“很好。治学论道与为人处世,都要这般中正平和。”
李宝瓶犹豫了一下,说道:“茅先生不要太忧心。”
先前她是远远看见茅先生独自赏景,李宝瓶才来这边跟茅山主打声招呼。
茅小冬笑道:“忧心难免,却也不会忧心太过,你不要担心。”
李宝瓶告辞离去。
与一起去油囊湖赏雪的种秋,曹晴朗,还有叠嶂姐姐重聚。
陈三秋如今是学宫儒生,不好逃课。再就是陈三秋虽然在剑气长城那边看书不少,但是真正到了学宫求学,才发现追赶不易。
而且陈三秋是莫名其妙成为的学宫儒生,刚到了礼记学宫,就有一位神色和蔼的老先生找到了他,一起闲聊赏景,陈三秋是后来才知道对方竟然是学宫大祭酒。所以陈三秋求学勤勉,因为在从南婆娑洲到中土神洲的游历途中,跻身了元婴境,所以比起许多都不算修道之人的学宫士子,陈三秋也有自己的优势,白天夫子传道,晚上自己读书,还可以同时温养剑意,不知疲倦。
叠嶂依旧是金丹瓶颈,倒也没觉得有什么,毕竟陈三秋是剑气长城公认的读书种子,飞剑的本命神通又与文运有关,陈三秋破境很正常,何况叠嶂如今有一种心弦紧绷转入骤然松散的状态,好像离开了厮杀惨烈的剑气长城后,她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一想到某天就与那位儒家君子重逢,叠嶂会紧张。而第五座天下,又需要百年之后才开门,到时候她和陈三秋才能去那个异乡、家乡难分的地方,去见宁姚他们。
所以李宝瓶才会经常拉着叠嶂姐姐闲逛散心。
茅小冬望向他们离开的方向。
红棉袄李宝瓶,还有那个青衫书生曹晴朗,都习惯性手持行山杖出游。
茅小冬抚须而笑,比较欣慰。心中积郁,随雪落地。
不管如何,自己这一文脉的香火,终究是不再那么风雨飘摇、好似随时会消失了。
茅小冬对曹晴朗印象很好。而曹晴朗又是小师弟陈平安的嫡传弟子。
按辈分,得喊自己师伯的!
事实上,曹晴朗与自己初次见面,便是作揖喊师伯。
茅小冬如何能够不高兴?
因为某些事情,小宝瓶、林守一他们都只能喊自己茅山主或是茅先生。而茅小冬自己也没有收取嫡传弟子。
小姑娘裴钱终究是陈平安的拳法弟子,所以到最后,文圣一脉最为名正言顺的第三代弟子,暂时就只有一个曹晴朗。
这位高大老人转身离开凉亭,读书去,打算回住处温一壶酒,大雪天开窗翻书,一绝。
不料身后有人笑着喊道:“小冬啊。”
茅小冬一下子就热泪盈眶,缓缓转身,立即作揖,久久不愿起身,低头颤声道:“学生拜见先生!”
老秀才等了会儿,还是不见那学生起身,有些无奈,只得从台阶上走下,来到茅小冬身边,几乎矮了一个头的老秀才踮起脚跟,拍了拍弟子的肩头,“闹哪样嘛,先生好不容易板着脸装回先生,你也没能瞧见,白瞎了先生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夫子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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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小冬赶紧直腰,又微微佝偻,牙齿打颤,激动不已。又毕恭毕敬称呼了一声先生。
自己已经百多年,不曾见到先生一面了。
自己这位先生,个子不高,学问却地厚天高!
老秀才点点头,“事不过三,可以了啊。小冬啊,真不是先生埋怨你,每次瞧见你作揖行礼,先生都要心慌,当年就觉得是在给走了的人,上香拜挂像呢。”
茅小冬愧疚道:“是学生错了。”
老秀才无奈道:“错什么错,是先生太不计较礼数,学生又太重礼数,都是好事啊。唉,小冬啊,你真该学学你小师弟。”
茅小冬不知所措,只好又认个了错。
老秀才带着茅小冬走入凉亭,茅小冬始终低了先生一台阶。
最后与先生相对而坐,茅小冬挺直腰杆,正襟危坐。
老秀才也不怪这学生没眼力劲,就是有些心疼。
老秀才突然站起身,跳起来朝外吐了一口唾沫,“一身学问天地鸣,两袖清风无余物,油囊取得天河水,口含天宪造大湖……我呸!”
老秀才对茅小冬和小宝瓶先前议论之人,观感尚可,只是对后世那些以诗词谄媚此人的士子,那是真恨不得将诗篇编撰成册,丢到某国地方文庙里边去,再问那位被追谥文贞公的家伙,自己脸红不脸红。不过此人在世时的制艺、策论之术,确实不俗。
茅小冬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心如止水。
反正先生说什么做什么都对。
老秀才坐回原位,说道:“油囊湖的烂熟酒倒是真好喝,价格还公道,就是君子贤人买酒一律半价的规矩,太不友善,秀才咋了,秀才不是功名啊。”
茅小冬一言不发,只是竖耳聆听先生教诲。
老秀才等了半天,也没能等到学生主动提及最近的文庙争论一事,大为遗憾,这种事自己起话头,就太没劲了。
茅小冬只是端坐对面,由衷觉得自己先生不拘小节,却做遍了天下壮举。
老秀才笑道:“早些时候,在剑气长城酒铺那边,与左右,还有你小师弟一起喝酒,陈平安说起你教书传道一事,最像我,醇厚平和,还说你小心翼翼治学,战战兢兢教书。”
茅小冬赶紧起身,“弟子愧不敢当。”
老秀才缓缓道:“若是弟子不如先生,再传弟子不如弟子,传道一事,难不成就只能靠至圣先师事必躬亲?你要是打心眼觉得愧不敢当,那你就真是愧不敢当了。真正的尊师重道,是要弟子们在学问上,别开生面,独树一帜,这才是真正的尊师重道啊。我心目中的茅小冬,应该见我,执弟子礼,但是礼数完毕,就敢与先生说几句学问不妥当处。茅小冬,可有自认辛苦治学百年,有那高出先生学问处,或是可为先生学问查漏补缺处?哪怕只有一处都好。”
茅小冬起身之后就没有落座,愧疚万分,摇头道:“暂时还不曾有。”
老秀才竟是也没有生气,反而神色温和道:“知己不知是知也,也不算全然无用。再接再厉便是。”
老秀才停顿片刻,微笑道:“毕竟你先生的学问,还是很高的。”
茅小冬站在那里,一时间有些两难,既想要落座,免得高过先生太多,不合礼,又想要束手而立,听先生传道,合乎礼。
老秀才抬头望向茅小冬,笑道:“还没有破开元婴瓶颈啊,这就不太善喽。不该如此的,以你茅小冬的心性和学问,早该破境了才对。”
茅小冬又是愧疚。
老秀才问道:“礼之三本为何物?”
茅小冬刚要说话。
老秀才伸手指心,“自问自答。”
身材高大的茅小冬站在凉亭当中,怔怔出神。
老秀才好像自言自语道:“亭如人心休歇处,有些世道如这风雪,怀揣着几本圣贤书,知晓几个圣贤理,走出凉亭外,便能不冷了吗?”
老秀才一样是自问自答:“我倒觉得真就不冷了几分,可以让人走多几步风雪路的。”
茅小冬望向凉亭外的大雪,脱口而出道:“君子之学美其身,礼者所以正身也。口能言之身能行之,学至于行之而止,君子德之极也。”
老秀才一拍大腿,道:“善!”
亭外风雪随之静止。
茅小冬缓缓落座,雪停时分,就已经跻身玉璞境。不但如此,亭外楹联那些文字,熠熠生辉,大雪这才继续落在人间。
老秀才突然问道:“凉亭外,你以一副热心肠走远路,路边还有那么多冻手冻脚直哆嗦的人,你又当如何?这些人可能从未读过书,酷寒时节,一个个衣衫单薄,又能如何读书?一个自身已经不愁冷暖的教书匠,在人耳边絮絮叨叨,岂不是徒惹人厌?”
茅小冬陷入沉思,甚至对于自己先生的悄然离去,都浑然不觉。
老秀才与身边那位学宫大祭酒笑呵呵说道:“怎么讲?”
大祭酒说道:“即刻起,崔瀺在信上说过,只要茅小冬破境,即刻起,换成他崔瀺,来当山崖书院的新任山主。”
小主,
老秀才笑道:“别忘了让山崖书院重返七十二书院之列。”
后者作揖行礼,领命行事。
老秀才突然说道:“跟你借个‘山’字。你要是拒绝,是合情合理的,我绝不为难,我跟你先生许久没见了……”
大祭酒原本还有些犹豫,听到这里,果断答应下来。
老秀才拍了拍对方肩膀,赞叹道:“小事不糊涂,大事更果决。礼圣先生收弟子,只是略逊一筹啊。”
堂堂学宫大祭酒,一时间无言以对。
与文圣问道求学,以及与老秀才闲聊,那是一个天一个地。
李宝瓶一行人刚刚走出礼记学宫大门。
李宝瓶突然笑道:“文圣老先生。”
只对他们现出身形的老秀才,摆手示意众人不用与自己打招呼,免得让旁人一惊一乍,不过言谈无忌。
种秋,曹晴朗和叠嶂也就不再行礼致意,曹晴朗只是喊了一声师祖,老秀才点点头,笑开了花。
老秀才与他们结伴而行去往油囊湖,一路上无人注意。
李宝瓶他们踩在雪地里,咯吱作响。
唯有老秀才在行走间,飘荡无踪迹。
合道天地之后,得山河之助,受天地之重。
读书人一贯如此,老秀才对自己的着书立传、收取弟子、传授学问、与人吵架、酒品极好等等众多事,一向自豪毫不掩饰,唯独此事,不觉得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地方,谁夸谁骂人,我跟谁急。
老秀才走在小宝瓶和曹晴朗之间,左看右看,满脸笑意。
我文圣一脉,需要人多吗?
老秀才大手一挥,去他娘的人多势众。
李宝瓶轻声道:“文圣老先生,听说你合道天地了,真是顶天立地大丈夫,个子很高了。”
老秀才又立即笑得合不拢嘴,摆摆手,说哪里哪里,还好还好。
小宝瓶的夸人,还是要收下的。
曹晴朗说道:“师祖辛苦了。”
先生的先生,便是自家师祖。
老秀才笑道小事小事,你们年纪轻轻就游学万里,才是真辛苦。
曹晴朗犹豫了一下,问道:“师祖,关于制名以指实,有些想不明白的地方。”
老秀才点点头,笑问道:“在询问之前,你觉得师祖学问,最让你有用的地方在何处?或者说你最想要化为己用,是什么?不着急,慢慢想。不是什么考校问对,不用紧张,就当是我们闲聊。”
一旁种秋有些期待曹晴朗的答案。
曹晴朗显然早有定论,没有任何犹豫,说道:“师祖着作,逐字逐句,我都反复读过,有些理解尚浅,有些可能尚未入门,依旧懵懂,不过一个最大的感受,就是师祖阐述道理,最稳当。所说之理,深远,说理之法,却浅,故而某个道理所在,像那视野远处,依稀可见之绝美风景,可后人脚下所行之路,并不崎岖,大道直去,平坦易行,故而让人不觉半点辛苦。”
老秀才使劲点头道:“对喽对喽。”
李宝瓶轻轻点头,补充道:“小师叔早早就说过,文圣老先生就像一个人走在前边,一路使劲丢钱在地,一个个极好却偏不收钱的学问道理,像那那遍地铜钱、财宝,能够让后世读书人‘不断捡钱,用心一也’,都不是什么需要费劲挖采的金山银山,翻开了一页书,就能立即挣着钱的。”
老秀才听得愈发神采飞扬,以拳击掌数次,然后立即抚须而笑,毕竟是师祖,讲点脸面。
老秀才甚至觉得自己弟子收取的学生们,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
所以老秀才最后说道:“宝瓶,晴朗,当然还有种先生,你们以后若有疑问,可以问茅小冬,他求学,不会学错,当先生,不会教错,很了不得。”
种秋笑道:“听闻油囊湖有烂熟酒,我来出钱,请文圣先生喝。”
老秀才搓手笑道:“这敢情好。”
————
落魄山。
陈暖树拎着水桶,又去了竹楼的一楼,帮着远游未归的老爷收拾屋子。
书桌永远纤尘不染,仔细擦拭过了桌上砚台笔筒镇纸等物,陈暖树瞥了眼叠放整齐的一摞书籍,抿了抿嘴唇,伸出双手,看似整理书籍,其实书籍反而歪斜了些。
等到陈暖树跨过门槛,轻轻关上门,粉裙女童的一双眼眸里都是笑意。
等到陈暖树去往二楼,屋内地面立即蹦出个莲花小人儿,沿着一根桌腿爬上桌子,它开始跑来跑去巡视书桌,发现前天是桌上镇纸微微斜了,昨天是多宝架上的物件没放好,今儿书籍又不小心歪了,小家伙咯咯而笑,然后赶紧捂住嘴巴,蹑手蹑脚走到书旁,从踮起脚跟,到趴在地上,仔仔细细帮着暖树姐姐将那些书籍堆好,莲花小人儿犹不放心,绕着这座小书山跑了一圈,确定没有丝毫歪斜了,它才坐在桌上,心满意足,庆幸自己今儿又帮了暖树姐姐一点小忙。
莲花小人儿最后坐在桌子边缘,轻轻摇晃着双腿,它很想要再次见到那个白衣少年,询问对方,自己是不是可以主动跟暖树姐姐、米粒姐姐打招呼,不会烦她们的,几天一次,一旬或是每月一次也都可以啊。但是他好久没来了。少年的先生,就更久没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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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闲来无事的小家伙,又起身跑去笔筒那边,用仅剩的一条小胳膊擦拭着筒壁。
竹楼外,今天有三人从骑龙巷回到山上。长命道友去韦文龙的账房做客了,而张嘉贞和蒋去,一起来竹楼这边,如今他们已经搬出拜剑台,只有剑修崔嵬依旧在那边修行。
如今骑龙巷热闹了许多,除了贾晟师徒三人负责的草头铺子,隔壁压岁铺子的掌柜石柔,手底下也有了张嘉贞和蒋去“两员大将”。外加一位名叫长命的女子,时常去两座铺子帮忙。
不知为何,张嘉贞和蒋去都很敬畏那个喜欢笑的女子。她不知道哪来的钱,在骑龙巷台阶上边些,一口气买下了两座院子。
蒋去每次上山,都喜欢看竹楼外壁。
但是张嘉贞却什么都瞧不见,可蒋去说上边写满了文字,画了许多符。
蒋去今天还是站在那边观摩文字符箓。
张嘉贞则坐在石桌旁,与米裕剑仙一起嗑瓜子。
米裕笑问道:“羡不羡慕蒋去?”
张嘉贞点头道:“羡慕。”
蒋去要比自己开朗和聪明太多了,在骑龙巷那边已经混得很熟,还喜欢一个人出门,每次返回铺子都有各种收获。张嘉贞就做不到,只能是石柔掌柜交给他做什么事情,就守着一亩三分地做什么。
米裕随口道:“没什么好羡慕的,各有各命。”
张嘉贞说道:“陈先生说过,我没有修行资质,练剑习武都是。”
米裕来了兴致,“很郁闷?还是不信隐官大人的眼光?”
张嘉贞笑着摇头道:“很信,也不郁闷。所以我想以后有机会,跟韦先生学点术算,让自己有个一技之长。可哪怕是学了粗浅的术算,入门的记账,我估计自己也只能做点死脑筋的事情,争取以后当个市井铺子的账房先生,只与金银、铜钱打交道,可能这辈子都见不着神仙钱。但是也好过我每天无所事事,根本不知道能做什么。”
米裕不以为意,跟女子打交道,是他擅长的,要说跟孩子谈心,米裕是真不擅长,也不感兴趣,毕竟自己又不是隐官大人。
张嘉贞也不敢打搅米剑仙的修行,告辞离去,打算去山顶那座山神祠附近,看看落魄山四周的山水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