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一章 我那陈道友

剑来 烽火戏诸侯 6955 字 2个月前

烦不烦人?一旦深思这些脉络,陆台就会烦心至极。未必真是陆沉的伏线千里,可是谁不怕那万一?以前是陈平安怕,陆台半点不怕,等到陆台见到了陆沉,就由不得自己,变得开始怕了。

“青袍美少年,黄绶小神仙。桃花色似马,榆荚小于钱。你瞧瞧你听听,扶乩宗喊天街的榆钱,小神仙送那少年赴官,这不就当那剑气长城的隐官了?”

陆沉答非所问,自说自话,随便挥动手中青竹杖,搅乱四周风雪,“少年剑气近,豪侠万人敌。怒目时一呼,万骑皆辟易。”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早年在家乡浩然天下,陆沉让那不记名弟子的舟子帮忙撑船,两人一同泛舟出海远游,陆沉当然登岸游历过那座观道观。

至于宝瓶洲,陆沉自然也是去过的,古蜀蛟龙,神水国,女鬼石柔那一脉,魏檗珍藏的那颗紫金莲种子,都是陆沉随缘而给,任由自行生发之人事。事实上,浩然九洲,陆沉都逛过,只是嬉戏人间,虚舟逍遥,没有什么所谓的山上痕迹、仙家事迹流传开来罢了。

就像早年骑龙巷压岁铺子有个小掌柜,名叫石春嘉,羊角辫,小小年纪就擅长做买卖,站在柜台后边的板凳上,打小算盘,噼里啪啦,眼花缭乱。而她随身携带一只袖珍玲珑的小小金算盘,是她年幼时抓周得来的。事实上,那只小算盘,就是陆沉偷偷送给石家的。

只不过这些随心所欲的行径,也不独独是陆沉会做,比如后来萧愻跻身十四境后,就将身上那件周密炼化三洲残余浩然气运而成的法袍,丢到了大海之中,就此沉入海底,静待有缘人,不知几个千百年,才会重新现世。而那桃叶渡斐然,一番权衡利弊过后,同样没有收下周密赠送的那枚藏书印,而是丢入了大泉王朝桃叶渡水中。不过陆沉与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陆沉能放,就能收回。

陆沉站在崖畔,丢了那根青竹杖,落地后化做一条青色龙脉,山脊就此斜卧芙蓉山边缘,好似已经存在千万年,陆沉转头对陆台笑道:“别小看你家老祖,我并不会刻意针对谁,唯一一次破例,还是为了大师兄,不得不跑去骊珠洞天当那恶人。此外福祸无门惟人自召,仅此而已。当时我在小镇摆那算命摊子,借助一位客人,手掌反复,收放过一桩小福缘,所以是与齐静春表露过心迹的。齐静春当然看见了,也心神领会了。”

陆台沉声道:“但是当你要算计一件事情的时候,就可以一口气算计很多人。”

“我又不是儒家子弟,喜欢自缚手脚,恰恰相反,我来人间一趟,就是为了可以在那条夜航船上,能够随便伸懒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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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沉对那陆台摇摇头,眼神怜悯,啧啧笑道:“你连这都不懂,道怎么说,又能与我说什么道说道什么?你看看你,天生的道胎之身,何等稀罕,结果就是在这螺蛳壳里做道场,当小神仙,当真很逍遥吗?至于你的阴神,我倒是觉得比你真身更妙些,早知道我就该去找那人,不来找你了。”

陆台其实早已阴神远游出窍,留在了青冥天下,而且一线牵引,恰如藕断丝连,使得陆台同时既知第五座天下的藕花福地事,也知青冥天下事。

陆台如今不过元婴境,却能够不受两座天下的禁制,道胎阴阳鱼体质,就是如此玄妙,几近道祖所言的“不出户知天下”。类似岁除宫那两位仙人境大修士,洞中龙张元伯,山上君虞俦。因为只是阴神远游倒悬山,在那鹳雀客栈跟随那位守岁人,密谋一桩大事,就绝对无法做到此事,阴神与真身,由于远隔一座天下,相互间再无牵连,几乎等于两个人了,直到阴神归窍,才心神合一。

陆沉继续说道:“至于所谓的不窥牖见天道,你资质再好,依旧离着还太远,光凭一个不近恶不知善,不太够啊。怎么办呢?”

陆台冷笑道:“不劳你费心。这会儿还是照顾一下俞木鸡的道心吧。”

陆沉转头望向那个凭着一点道性灵光、在福地兜兜转转数千年的俞真意,笑着宽慰道:“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就此天人别过。不单单是你,书生郑缓亦是如此,除去五梦,其余所有心相都是如此。”

俞真意脸色惨白。

“当臭牛鼻子老道决定将此生之你,命名为俞真意的时候,就证明咱们那位老观主已经看破真相了。不然也不会故意将那把漆园古人故物的佩剑,送到你手上。老观主喜欢一直盯着福地头顶的那座莲花小洞天,与我师尊较劲,我其实就一直在人间看着他呢。”

陆沉打了个响指,将那俞真意方寸物当中的掌教信物莲花冠,打散假象,“你以为自己戴不得?是不是其实错了?”

俞真意无言以对,大汗淋漓,一股令人窒息的天地虚妄之感,如大雪堆满俞真意的心湖。

陆沉又伸出手指,虚点俞真意眉心处,“睡去,一觉醒来,俞真意还是俞真意,此后就真的只是俞真意了。福祸得失,浑然不觉。”

陆台心气一坠再坠。

陆沉的所有言语,所以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胡说八道,都让陆台倍感疲倦。

在青冥天下,有个原本名声不显的年轻女冠,相逢后对阴神远游的陆台一见钟情。

当然是她一厢情愿。

其实双方真要掰扯师承渊源,确有些弯来绕去的浅淡关系,她是柳七和曹组两人在青冥天下,一起收取的唯一嫡传弟子,所以她出身那座词牌福地。

双方相逢之时,她还不到二十岁,修道更没几年,她之前在柳筋境停滞多年,一步跻身玉璞境。

这让她一举成为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

弟子学师父嘛。浩然词人柳七郎,正是天地间将练气士第三境柳筋境、变成一个“留人境”的大修士。

浩然贾生,虽然是世间第一个做到这等壮举的练气士,但却是后来柳七真正仔细解析此道此举,将后世修士一步登天直接跻身玉璞境,变得真正可行。

而陆台的两位师父之一,邹子之外的那位,与柳七和曹组都曾是同游人间的挚友。

陆台则按照恩师邹子的吩咐,在将来离开福地之时,就需要有一场阴神远游。至于去哪里,见什么人事,师父都没讲,都无所谓,万事随缘而已。用师父的话说,就是命由天作,福自己求。

陆台之所以会游历那座词牌福地,源于一桩浩然天下的山巅秘闻,传闻远古那位月老,手中翻检的书,是本姻缘簿子。

而那本姻缘簿子,最少有半部,极有可能就落在了柳七手上。这也是柳七为何会悄然离开浩然天下的根源所在。

陆台的那尊出窍阴神,如今在青冥天下,与那个名叫的少女,在一处临水的郡城市井中,一起办了家酒楼,距离鱼市不过两里路。陆台每天清晨时分就会去亲自挑选河鲜,还会有那亲手烹煮的闲情逸致,至于那个姑娘,反正修行无需费劲,乐得陪着陆台一起挣钱,不是道侣胜似道侣。

青冥天下,与浩然天下是迥异的风土人情,山下道官无数,而且都在庙堂和公门,与世俗百姓杂然而处,故而仙师不难求,倒是那些动辄被朝廷封禁的山珍江鲜,实实在在的一鲜难求。

除此之外,在那郡城渡口,有个被王朝正统认可的仙家渡口,若有美妇人、妙龄女身着彩服靓装,途经此地,必致风雨,以劲风砂砾磨损女子妆容。

这也是陆台为何愿意选择此地落脚的原因。

陆台,不太喜欢长得太好看的女子。

陆沉来到白玉榻坐下,陆台则又已起身挪步。

陆沉自言自语道:“南方鹓鶵,北冥有鱼。只要我愿意,我能够让陈平安一颗道心,一碎再碎,就此伤彻心扉千百年。但是如此一来,意义何在?以境界压人罢了,一个少女尚且说得出句‘大道不该如此小’,何况是我,实不相瞒,事情很多,我很忙的。如你这般出身豪阀,资质卓绝,故而少年早发,成名极早,当然很好,可若是有谁大器晚成,更是殊为不易。我从不相信什么神仙种的说法,只要修心足够,就是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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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台缓缓道:“人间大美,天地幽微,万物明理。大道百化,至人无为,可以观天。”

陆沉起身大笑道:“总算说了句陆氏子弟该说的言语,不虚此行。”

陆台似有所悟,灵光乍现,一样大笑不已,“唬人!一直在与我故弄玄虚!你若是舍不得心相七物,会有违道心,说不定都要就此跌境!这更说明你尚未真正看破全部五梦,你分明是要那心相七物,帮你一一勘破梦境!尤其是化蝶一梦,我师父说此梦,最最让你头疼,因为你自己都舍不得此梦梦醒……所以当年齐静春才根本不担心你这些伏笔,这些看似玄妙无比的手段!”

陆台摇摇头,“我也真心不觉得你能碎他心境。”

“我陆氏子孙,终于有个脑子稍稍随老祖的人了。”

陆沉轻轻拍掌,眯眼点头而笑:“想一想那白帝城郑居中的手段,再想一想天下福地众生,又想一想白纸福地,最后,你有没有想过,你我皆可梦寐,梦自己梦他人梦万物,万一其实此刻你我,皆在不知是谁梦中呢?”

陆台摇摇头,一言不发。

陆沉收起手掌,微笑道:“记住啊,以后一定要好好说话,尤其是跟读书人说话的时候,客气一点。多学学那个被你心心念念的陈平安,你看他的长辈缘,就比你好很多。我当年就很看好他,还教了他写字来着,他不认我这个先生,我还是认他这个弟子的嘛。以后等他到了青冥天下,一定会很有趣,极有意思了。”

陆沉突然摆出一个滑稽可笑的金鸡独立,伸出一指,指向天幕,大喊道:“一梦千秋,剑飞万里。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陆台皱眉道:“你作妖呢?”

陆沉收起手,学那市井武把式,又摆出个气沉丹田的姿势,“一场久违的风雪夜,就是让人神清气爽。”

陆台已经完全恢复心境,笑嘻嘻问道:“老祖还不带着俞真意一起滚蛋?不如带上那条陆沉一起走,就当是不肖子孙孝敬老祖的见面礼。”

陆沉笑容玩味,“青袍黄绶,其实挺般配的。”

陆台脸色阴沉。

陆沉叹了口气,“所以说你以后要多读书啊,如今陈平安就比你会说话多了。搁在当年骊珠洞天的高手榜上,他都能把杏花巷马兰花,泥瓶巷寡妇,还有李槐他娘亲,给她们分别挤下一个名次了。小镇民风淳朴,确实名不虚传。我当年那是亲身领教过的。”

————

一个竹杖芒鞋的老人,身边跟着一位背箱书童,一个背行囊的侍女,她行走时,有瓶瓶罐罐的相互串门声响。

一行三人来到大玄都观,老人瞥了眼跃跃欲试的书童和侍女,有些无奈,轻轻点头,侍女从袖中摸出一份早就准备好的拜帖,递给那位道观看门人,寻常青竹材质,寻常笔墨书写,却偏偏不写名讳,只是用浓墨重笔,写了句“我书造意本无法”。

那位背剑女冠接过拜帖,书法一道,非她擅长,只是瞧着力气挺大,全用正锋,用墨淋漓,翻来倒去看了两遍,都没能瞧出门道,愣了愣,最终只能确定不是自家道观的什么熟人,只得客客气气对那老人说道:“道观如今闭门谢客,对不住了。”

看着风尘仆仆的老人,女冠有些不忍心,“若是认识观主,哪怕远远打过照面,我就帮忙通报一声。除此之外,真没办法进入道观。”

女冠春晖,本名韩湛然。是实打实的玉璞境修为,正是被陆沉怂恿去给青翠城姜云生当干娘的那位。

按照自家观主祖师爷的说法,大玄都观的看门人,不是谁都能当的,必须是好看的女子,留得住客,还必须是个能打的,拦得住人。

看这老人气象,是个龙门境修士,至于那书童和侍女,甚至都不是修道之人。

当然老者也可能是深不见底的世外高人,只不过在青冥天下,连白玉京三掌教都不敢擅闯大玄都观,所以境界什么的,在这儿谁都别太当回事。

少年大喜,咳嗽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张袖珍卷轴,摊开些许,露出卷首西园雅集四字,与那女冠小声提醒道:“当世三大雅集,其中之一,就是这幅画卷所绘,仙子姐姐总该知道吧,居中之人,就是我家先生。”

少女嘀咕道:“先生不小心反客为主,你瞎炫耀什么。”

他们两人打赌,大玄都观是否听说自家先生的名号,一个靠拜帖书法,一个靠雅集图卷。

一位老道人大步跨过门槛,爽朗大笑,也不行那道门稽首礼,而是很江湖气地使劲抱拳:“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蓬荜生辉,蓬荜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