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将虬髯客赠送的那本册子,递给宁姚。
宁姚随手翻阅过后,发现每一桩机缘,都像是在打哑谜,册子上边的词汇,就像一座座仙家渡口,渡口名字都有,但是却不告诉看客们如何走向渡口。
白发童子看着桌上那卷轴,白玉轴头,外边贴有小笺签,字迹勉强能算娟秀,文字内容大言不惭,说是要教天下女子梳妆打扮。
打开之后,是一位位美人的不同眉眼、发髻,什么鸳鸯眉什么拂云什么倒晕,什么飞仙什么灵蛇什么反绾,还配有文字注解,总计二十四位美人,白发童子一一看过,啧啧称奇,念叨不已:“好好好,春山虽小,能起云头……月宫斧痕修后缺,才向美人眉上列……飞仙飞仙,降于帝前……娘咧,还是这句好,这句最妙,回身见郎旋下帘,郎欲抱,侬若烟然……”
白发童子抬起头,一本正经道:“既然隐官老祖精通篆刻,那么不如临摹各种眉印在信笺上边,以后整座浩然天下,山上道侣鸿雁传书飞剑传信啥的,半数都要用咱们落魄山出产的信纸!应了那句“万里郎君见眉印,便似花前重见面”嘛,我觉得可行,肯定可行,绝对财源滚滚来!”
陈平安打赏了一个字,“滚!”
这种昧良心的脂粉钱,朱敛或是米裕来做才合适。
白发童子一脸受伤,寒了众将士的心。
拿起最后那捆枯败梅枝,它掂量了几下,疑惑道:“隐官老祖,啥玩意?!咱们真捡破烂啊?”
陈平安将那本册子丢给白发童子,它翻到那一页梅枝条目,发现好像是两条脉络,各有机缘,可以选择其一。其中一条线索,是什么上阳宫,梅精,《召南篇》,江郎中,龙池醉客,珠履。
另外一条,是书铺,尸,天下热客,没骨花卉,浮萍轩。
白发童子看得一阵头大,它毕竟是来自青冥天下,看到这些就彻底抓瞎了,合上那本小册子,大义凛然道:“隐官老祖,费这劲干啥嘛,咱们不如还是明抢吧?要是给人逮了个正着,没事,隐官老祖到时候只管溜之大吉,将我留下,是打是骂,是砍是剁,小的一力承担了!”
宁姚好奇问道:“这捆梅枝,怎么说?”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上阳宫,这梅精绰号,是说一位妃子了,她有个弟弟叫江采芹,家族世代从医。至于那龙池醉客,则是说那一醉一醒两藩王的不同心思,反正弯来绕去,最后得手的机缘,多半是那百花福地一月花神的某种实在馈赠,不然就是与倒悬山梅花园子的那位酡颜夫人有关,所以无甚意思。
“可另外一条线索,我很感兴趣,是我有私心。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是先去条目城的芥子园书铺,因为李十郎擅长制造梅窗,在《居室部》一篇,李十郎更将此事引为‘生平制作之佳’,所以接下来恐怕就需要购买一部初版初刻的《画传》作为桥梁了,找打那书商王概,而此人曾经有个‘天下热客王安节’的绰号,才好与此人的兄弟王蓍搭上线,而此人原名王尸,擅长治印和绘画没骨花卉,于是这就要牵扯到一位我极其极其仰慕的老先生了,擅画梅花,天下第一,正好是那梅花屋和小舟浮萍轩的主人,不单单如此,传说这位老先生还是世间第一位以石刻印之人,有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岂会错过,一定要去拜访一下老先生的,如果真有什么机缘,我可以拿来与老先生换取一枚印章。”
说到这里,陈平安神采奕奕,就像先前第一次听说“李十郎”那个称呼。
就像姜尚真这样的人,在夜航船上都会有想见之人,是那雨疏风骤绿,是那卖花担上,是杯深琥珀浓,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是二年三度负东君,是那人比黄花瘦。
陈平安其实想要拜访的书上圣贤古人,更多。
对于陈平安的解谜本事,宁姚习以为常。
只说陈平安的长辈缘怎么来的,就是这么来的。
裴钱更是一脸天经地义。
周米粒反正听得模糊,好人山主只要不与人斗诗,都很厉害!
只有那个化外天魔,将这一连串的“由此及彼”、“顺藤摸瓜”和“走门串户”,听得瞠目结舌,发自肺腑地赞叹道:“隐官老祖,这条夜航船,就该由你来当掌舵的船主啊!”
小主,
陈平安摇头道:“差远了。两脚书柜而已。”
不是他妄自菲薄,事实如此。夜航船只是条目城一地,就已经让陈平安叹为观止。如果不是敌友难辨,又有事在身,陈平安还真不介意在这条渡船上,一一逛荡完十二城,哪怕耗费个三两年光阴都在所不惜。
白发童子搓手不已,两眼放光,“发了发了,有隐官老祖在旁指点迷津,再加上有我效犬马之劳,这条渡船的仙家机缘,还不得寸草不生?”
陈平安说道:“我还有正事要忙,所以除了梅枝一物,其余机缘都不去挣了。”
白发童子双手捶胸,“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目中无人、见钱眼开的隐官老祖吗?”
陈平安说道:“我要与王元章老前辈,求一方印章。印文都想好了,就写‘清气满乾坤,散作万里春’!”
沉默片刻,陈平安抿了一口酒,轻声道:“如果能求来两方印章,当然更好。印文就写那‘游子行路’。”
白发童子拍手叫好:“印文极好!隐官老祖文采无双……”
陈平安斜眼看去,“是老先生诗篇里的东西,我只是照搬。”
白发童子振臂高呼,“隐官老祖,记性无敌,一拳搬书山,一脚倒文海,天下第一,都让人不敢自称第二,因为位置与隐官老祖距离太近,所以只敢称第三!”
反正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天底下就没有尴尬不尴尬的马屁。
陈平安突然说道:“按照吴宫主的推衍,我可能会在某个时刻,去一趟中土文庙,何时去何时回,怎么去怎么回,现在都不好说。”
白发童子一下子噤若寒蝉,病恹恹坐回长凳,一只手掌反复擦拭桌面。
宁姚说道:“裴钱小米粒这边有我。”
陈平安笑道:“那就解谜去?”
小米粒跳下长凳,“得令!”
一行人收拾好行李,离开客栈循着线索,果然如陈平安所说,一路顺藤摸瓜,与先前所料不差,该买买该聊聊,最终在一处梅花千树的山水秘境,陈平安用一桩本该得手一株仙家梅树的机缘,只与那老夫子王元章换来了两枚印章,不曾想老先生最后抚须而笑,还送给了两幅梅花图,一墨梅一白梅,而陈平安所求两枚印章的印文内容,就来自于画卷题诗。
陈平安接过画卷后,再次作揖致谢。
想起一事,陈平安说道:“晚辈听说桐叶洲有一位宗主剑仙,大雪登山,说了一番与前辈在史书上的类似言语,他那宗门上下都曾听闻,不过剑仙在末尾添加了‘最宜出剑’一语,所以这位剑仙应该也十分仰慕前辈。”
老先生笑道:“是那‘天地皆白玉合成,使人心胆澄澈,便欲仙去’吧?”
陈平安怀捧卷轴,轻轻点头。
老先生问道:“一个如此与天地言语的剑仙,又是身在桐叶洲,那么肯定已经不在人世了?”
陈平安点头道:“已经战死。”
那位剑仙,正是桐叶宗宗主傅灵清。
老先生让陈平安稍等片刻,最后又送给了陈平安两枚印章,分别篆刻风雪助兴,天下狂士。
陈平安挠挠头,有些赧颜。
老先生笑道:“虽然还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我希望如今的浩然天下,有了更多你这样的年轻人。”
指了指别处,老先生正色道:“记得别学那容貌城的邵宝卷,好像做了多年的正人君子,就在等着做一次坏人,然后就此再不回头,实在太可惜了。”
离开这处秘境后,陈平安再用白发童子写出的琴谱,与条目城换来了三城的通关文牒,一般某个学问,换取两城关牒就已经是极限,显然夜航船对这《广陵止息谱》极为看重。一开始白发童子还有些洋洋得意,在铺子外边走路很飘,只是得知夜航船上竟然有十二城后,立即就开始跳脚骂人,小米粒赶紧抱住这个小小年纪就白了头发的矮冬瓜,白发童子依旧骂骂咧咧,朝着铺子那边飞脚不停,小米粒身体后仰,晃晃悠悠,好不容易才保证两人不摔倒,白发童子骂完之后,双脚落地,转身拍了拍小米粒的肩膀,“忠心可鉴,护驾有功,回头赏你几样好东西啊。”
小米粒就没当真,只是咧嘴笑道:“刚才我好像喝醉打拳哩。”
白发童子比划了一下两人的个头,摇摇头,“小米粒啊,我每次跟你说话,如果不使劲低头,都要瞧不见你的人,这怎么行,以后请咱们隐官老祖帮你打造一条小板凳啊,你得站着跟我说话才行。”
小米粒皱起眉头,偷偷踮起脚尖。结果发现那白发童子好像更高了。一个低头望去,白发童子立即收起脚尖,等到小米粒猛然抬头,它又瞬间翘起脚尖,小米粒后退几步,白发童子已经双手负后,转身离去。
先去了垂拱城,见着了那位夜中提灯写榜书的老夫子,陈平安帮忙崔东山捎话。
游历路上,小米粒小声问道:“裴钱裴钱,李槐说你是流落民间的亡国公主,在这儿,能找着你爹不?”
小主,
裴钱没搭话。
小米粒继续问道:“要不要我帮忙啊?我找人可厉害,巡山巡出的本事。”
裴钱一个小板栗敲下去。打得周米粒双手抱头,顿时心中了然,多半是找不着了。自己往裴钱伤口上撒盐,确实欠打。
他们还在那一条正值枯水期的大江之畔,露出那水底崖刻,沛泽苍生,龙宫深处。
在一处酒铺,遇到了一个自称少年上人的年轻人,正要提笔在墙上写字,还有个年轻伙计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喃喃自语,问那微时故剑何在。铺子外边,走过一个怀中渗出油腻的高大男子,他看着远方一位脚尖点点,轻盈旋转裙摆的活泼少女,眉眼细细。男人觉得今年就是她了。不枉自己读了四十四万字的浩瀚书籍,书里书外都有颜如玉。
正在双手拍桌嚷着要好酒的白发童子立即闭嘴。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来到酒铺外,仰头望向天幕。
容貌城那处荷塘,先逛过了声色城的两人,破开山水禁制,直接现身来到此地。
吴霜降,身边还有那位倒悬山鹳雀客栈的年轻掌柜。
凉亭内,刑官独坐。
嫡传杜山阴和婢女汲清,都不在此地。
好像剑仙就在等这位岁除宫的十四境大修士。
吴霜降微笑道:“小白,你去别处转转。”
岁除宫的守岁人,白落笑着点头,“刑官大人可没那么多小天地,帮你遮掩十四境。”
吴霜降说道:“打个刑官而已,又不是隐官,不需要十四境。”
白落离去后。
吴霜降双手负后,缓步向前,四把仙剑仿剑一起出袖,笑道:“笼中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