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见双方好似对拳一声,如一串春雷炸响在竹林间,下一刻,就轮到马癯仙站在了那一袭青衫站立处,出拳的那条胳膊微微颤抖,有血迹渗出衣袖。
两位女子武夫的视野更远处,那人站在了一根仿佛头点地的青竹竿身上,双手负后,居高临下,依旧眼中只有马癯仙,笑问道:“还要让拳,真当我是远道而来的江湖朋友了?”
廖青霭沉声道:“问拳就问拳,以言语羞辱他人,你也配当宗师?!”
陈平安点点头,“有道理,听上去很像那么一回事。”
宝瓶洲有个老人,佩剑屹然,竹黄剑鞘,老人每次行走江湖,出门前都会翻一翻老黄历。
结果老人有次在家中,被一位别洲武夫,登门购买剑鞘,不卖就死,还要再搭上孙子孙媳妇的两条人命。
大概从那一天起,老人心中就再没有的江湖了,开始服老,翻不动那本老黄历。
怎么,我陈平安今天只是与你们闲聊了几句,就觉得我不配是武夫了?
马癯仙想到这位年轻隐官,是那宝瓶洲人氏,突然记起一事,试探性问道:“你跟梳水国一个姓宋的老家伙,是什么关系?”
终于记起来了。
陈平安眯起眼,缓缓道:“什么关系?前辈跟晚辈的关系。宋前辈教过我一门剑术。”
一剑所往,千军辟易。
与剑气长城,大道相通。
陈平安横移一步,走下竹竿,双脚触地,身边一竿青竹瞬间绷直,竹叶剧烈晃荡不已。
陈平安问道:“你是不是都已经忘了那位老人的名字?”
马癯仙嗤笑道:“原来如此。不错,老家伙是什么名字,我还真记不住。”
记得那个什么庄子里边的老武夫,是那六境,还是七境武夫来着?
对于宝瓶洲小国而言,大概就算一国江湖魁首的大宗师了?马癯仙只依稀记得对方一开始不识好歹,境界低微,胆子不小,坚决不卖那剑鞘,庄子里的一对年轻男女,好像是那老人的晚辈,更是豁出性命不要,到最后老人估计是觉得为了把剑鞘,弄出个家破人亡不值当,就乖乖交出了剑鞘。
陈平安略微分神,微微皱眉。
因为那场古怪至极的河畔议事,好像结束了。所有十四境大修士,都已经重返光阴长河之畔。
马癯仙抓住这稍纵即逝的一线机会,瞬间来到陈平安身前,悄无声息递出生平拳意最圆满一拳。
陈平安伸出一手,抓住马癯仙那一拳,轻轻拨开后,第一次主动出拳,就是神人擂鼓式。
一拳落定,打得马癯仙魁梧身形笔直后退十数丈,一线之上,撞碎无数青竹,拳拳衔接,马癯仙一退再退,毫无招架之力。
窦粉霞脸色微白,难道师兄真要被此人打得跌境?
武夫跌境本就是一桩天大的稀罕事,后遗症要比那山上练气士的跌境,更加可怕。
廖青霭下意识就要跨出一步,打断那一拳的连绵拳意,但她仍然压下出拳的念头,眼睁睁看着师兄被那一袭青衫出拳不停。
武夫问拳有问拳的规矩,甚至要比胜负、生死更大。
窦粉霞直到这一刻,才真正相信一件事。
陈平安,如今可能真有资格与曹慈问拳分胜负了。
师兄马癯仙曾经说过,世间武夫无数,却只有师弟曹慈,在跻身十境之前,能够在任何一个境界的同境相争之时,彻彻底底碾压对手,想要几拳赢下,就只需要几拳。
等到那个小师弟曹慈跻身了十境,对付世间任何一位九境武夫,无论资质如何,只要他想分出胜负,就只是一拳的事情,绝对不需要递出第二拳。
当年那个年轻女子前来大端问拳,曹慈对她的态度,其实更多像是早年在金甲洲战场遗址,对待郁狷夫。
不过裴钱也确实表现得让人惊讶,那几场拳法切磋,曹慈虽说有点类似上手的让子棋,而且刻意压境了,但是曹慈从头到尾,每次出拳,也都极其认真,尤其是第三场问拳期间,曹慈竟然不小心挨了对方两拳。
以至于那场问拳结束后,输拳的裴钱已经晕死过去,却依旧死死背靠墙头,不让自己倒地。
就好像在说,我拳未输。
而曹慈事后不得不坐在大端京城的墙头上,一手托着腮帮,一手揉额头,先散淤青。
竹林被马癯仙撞出一条长达三里的道路,一路两侧皆是被拳罡崩碎的遍地竹竿,最终这位人身小天地内山河破碎的武夫,前一刻的九境武夫,这一刻的八境武夫,背靠一株绿竹,满脸血污,只能瞪大眼睛,双臂颓然下垂,双脚竭力撑住,试图让自己身体靠住竹子,却依旧没能止住缓缓滑落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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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袭青衫就弯腰,伸出一手,按住马癯仙的额头,帮着他勉强站着,低头说道:“记住了,那位前辈,姓宋名雨烧,是梳水国剑圣。”
陈平安松开手,马癯仙一口纯粹真气完全流散,滑落在地,背靠青竹,身受重伤后,耷拉着脑袋,好似昏睡。
挨了将近二十拳神人擂鼓式,跌境不奇怪,不跌境才奇怪。
至于马癯仙到底挨了自己几拳,陈平安没去记,记这个做什么。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茅屋那边的两位女子武夫。
窦粉霞心情沉重,神色肃穆,再无半点妩媚神色。
她对那一袭青衫对视一眼,后者微微点头,然后脚尖一点,去往竹海顶端,踩在一根竹枝之上,眺望远方,好像问拳结束,马上就要御风离去。
窦粉霞一掠而去,蹲下身,伸手扶住马癯仙的肩头,她一时间满脸悲苦神色,师兄果真跌境了。
廖青霭停在茅屋门口的原地,向前跨出一步,猛然抱拳,厉色道:“陈平安,三十年内,等我问拳!”
陈平安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随你。”
下一刻,一袭青衫在竹海之巅凭空消失。
与此同时,鹦鹉洲宅子里边的陈平安,也一样身形消失。
两个一直在文庙外边晃荡、四处闯祸的陈平安,得以重返河畔,三人合而为一。
这场河畔议事,才是最大的古怪事。
早前跟随那些吴霜降在内的十四境修士,登上一座假象近乎真相的托月山,当陈平安一脚登顶后,结果下一脚,陈平安就发现自己回到了河边。
陈平安只依稀发现那条光阴长河有些微妙变化,甚至记不起,猜不出,自己在这一前一后的两脚之间,到底做了什么事情,或是说了什么。
陈平安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等到他回到河边,就只见到了礼圣与白泽。
先生,亚圣,都与其他十四境修士一样,不见了踪迹。
她也不知所踪。
陈平安就只好蹲在水边,继续盯着那条光阴长河,学那李槐,整不明白的事情就不多想了。
只是在鹦鹉洲那边得知柳赤诚这个土财主,竟然花了整整一千五百颗谷雨钱,才从火龙真人那边买下一百片碧绿琉璃瓦。
就这么个“顶会做生意”的,别说去自家落魄山当账房,就是学那米大剑仙,给自家财神爷韦文龙看一看大门,你柳赤诚都没资格啊。
在鹦鹉洲包袱斋那边又是跟人借钱,结果等到与郁泮水和袁胄相逢后,又有欠债。
所以陈平安看着那条玄之又玄的光阴长河,真没多想什么,就觉得自己在盯着一条神仙钱长河。
忍不住转头看了眼礼圣。
礼圣笑道:“左右管钱袋子,真不如换你来。”
陈平安就知道自己打光阴长河的主意,肯定没戏了。
就转去询问关于破字令的学问,礼圣只回了一句,等到离开此地,熹平会准许你翻阅文庙秘档。
陈平安起身作揖致谢。
礼圣笑道:“夜航船那边,经常有剑光,希望你不会让人觉得久等,因为回头可能还需要去见一个人,你才能重返夜航船。”
陈平安点点头,疑惑万分。
见谁?
总不会是至圣先师吧?
陈平安也不敢多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