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四章 一笑抚青萍

剑来 烽火戏诸侯 8451 字 2个月前

这孩子别看经常鼻涕一抽一抽的,其实鬼精鬼精着呢。

孩子用手背擦了擦鼻涕,“啥?你年纪一大把了,瞧着最少得有四五十岁吧,才是我的师兄?得嘞,看来咱们这个门派,高人不多。”

赵文敏笑着不说话。僧不言名,道不言寿。

孩子的爹娘,得了县衙那边官老爷的暗中授意,就没与孩子说太多关于经纬观的如何了不得,什么宗字头仙府。

孩子笑逐颜开,自顾自开心起来,“倒也好,门派小,人不多,读书规矩就不会那么严,以后我可以赖床。”

“课业啥的,师兄说得对,不着急,到了山上一样不着急。”

“师兄你说实话,偷偷给了我爹娘多少银子啊?卖了自己崽儿还那么开心,肯定不少,刚出门那会儿,可把我伤心坏了。”

道士哑然失笑,只得安慰道:“你爹娘那边,银子是有给些,但是不多。他们之所以开心,还是对师兄的门派,比较信任,不会太过担心你在山上的修行。”

孩子哦了一声,问道:“师兄,咱们这个门派,可以娶媳妇不?”

“可以的。”

“那等我上山几年,就下山娶邻居家那个笨妮子,她念书笨得很呐,字也写得歪歪扭扭,总是爬出格子,先生看着都要叹气。”

如果到时候她长得不如小时候好看了,就再说。

孩子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他打起精神来,轻声问道:“当什么师兄,不如你来当我的师父好了?”

还是打着小算盘,身边这家伙看着就是个好脾气的,当师兄,不管事啊,以后做错事了,挨骂挨打,护不住自己的,可要是当了自己的师父,呵呵。对吧师兄,我看你就是个好人,脾气好,说话中听,好得很呐,我的师父,以后就是你了,咱们要不要拉钩发个誓……”

赵文敏有些头疼,祖师爷挑弟子的眼光,一如既往的……刁钻啊。

其实他当年能够上山修行,就是祖师爷帮自己嫡传弟子收了个再传。

这次自己算不算还债?

一位腰悬酒壶的紫衣老道,蓦然出现在一旁,赵文敏就要赶紧起身打稽首,老道摆摆手,虚头巴脑的,烦不烦人。

于玄与文庙那边找了个借口,出来散散心。

这场议事,耗时太久,真真磨人。

如今好不容易新收了个嫡传,总要过来多看几眼。

于玄想了想,咳嗽一声,难得板起脸,摆一摆山上老神仙的架子。

赵文敏小声提醒道:“你的师父来了。”

孩子抬起头,一看那张极其不好说话的老脸,跟学塾那个闭着眼睛都能用炭笔砸中自己的夫子,有啥两样?

小主,

孩子皱着脸,委屈得想哭,这次不是演戏,是真怕了。孩子的想法很简单,学塾到底离着家近,到了山上,还怎么跑?得吃多饱,才能一口气跑回家还不饿着?

于玄赶紧蹲下身,狠狠瞪眼那个收个小师叔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的,再与孩子安慰道:“景霄啊,我是师父啊。”

孩子愣了愣,怎么好像是那个连糖葫芦都买不起的老骗子?

他磨磨蹭蹭,掏出一把铜钱,差点就是全部家当了,只留下买糖葫芦的钱,其余都递给那个师兄,“就这么点钱了,你给他,我回家了,多拿点钱给你们啊,你们在这里等我,我认得路,不用送……”

把铜钱往道士手上一拍,孩子就跑了。

道士目瞪口呆,小心翼翼看了眼老祖师。

于玄笑着摇摇头,示意不用阻拦,就在这边等着。

孩子倒退而走,再转身,脚步不快,回头看了几次,然后撒腿狂奔。

只是跑出去老远,孩子停下脚步,一边喘气,一边转头看了眼那个中年道士。

孩子挠挠头,好像有些过意不去,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胆子小,转头跑了。

两位差着辈分的道士,在水边并肩而立。

赵文敏小声问道:“祖师,不如我隐匿身形,护着小师叔回家一趟?”

于玄没好气道:“谁是他师父?轮得到你?修道之人,得有风骨,溜须拍马,要不得!”

终于有机会与祖师爷打了个规规矩矩的道门稽首,赵文敏起身后说道:“差点忘记祖师教诲了,人之德行,方是符箓灵胆,心中诚敬,正是道法根只。”

于玄眯眼笑道:“文敏,这次帮我收了个弟子,需要记你一功,回头去跟你经纬观管钱的师叔领赏,一件半仙兵起步,品秩不高,品相差了,都不像话。你就与他说,这不是我的意思,他可以自己看着办。至于你师叔找谁说去,反正我马上要去天外星河,就更管不着你们的唧唧歪歪了。”

赵文敏做了个稽首。

他这经纬观,是祖师几条道脉当中,钱财家当一事,最为寒酸的一个了。所以就有了“最会诉苦喊穷经纬观”的那么个说法。

听祖师爷的意思,是想要让自己师叔去祖山那边,发挥经纬观的看家本事?那这就是奉祖师旨意行事了,师叔在祖师堂那边的嗓门,不会小了。

于玄问道:“文敏,虽说如今是咱们浩然天下的太平盛世了,你愿不愿意下山远游杀贼去?”

赵文敏笑道:“师祖,原本弟子是想着回了经纬观,再与祖山书信一封,不管那边点不点头,弟子都会去往蛮荒天下,祖山几位师伯师叔,总不好把我抓回经纬观。至于观主一职,弟子心中有了合适人选,不会耽误传承一事。既然今天与师祖说了此事,这次返回经纬观,就可以少去寄信一事。”

于玄点点头,“福生无量天尊。”

老道人瞥了眼站着不动的赵文敏,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替你小师叔护道,景霄那么点孩子,你这个当师侄的,能放心,啊?!”

赵文敏笑着告辞离去。

于玄抬头看天。

摘下腰间那枚朱红色葫芦,老道士喝了一口酒。

物我两忘,炼化星河,隤然入道乡。

于玄收回视线,他娘的,蛮荒天下的那几头老王座,喜欢围殴是吧,都伸长脖子等着,迟早会有一条星河砸在头顶。

————

陆陆续续有人开始离开文庙,这次不再是出门喝酒解闷,而是他们的议事已经结束。

其中就有邵元王朝的国师晁朴,带着得意学生林君璧。

晁朴说道:“陛下那边,由你接任国师一事,已经没有什么问题。其余大小问题,明处暗处的,就都要你自己解决。”

其实本该再晚个二三十年,为弟子铺路更多才稳妥,只是时不我待,拖延不得了。何况如此也好,林君璧可以磨砺更多。

晁朴自己则需要马上赶赴别洲,担任一宗之主,纯粹以山上修士身份,谋划一洲。

不得不承认,就是走一走绣虎崔瀺走过的老路。

至于最终高度,尽人事听天命。

林君璧点头道:“争取不让先生失望。”

晁朴提醒道:“可以多学学陈平安,但是不要成为第二个陈平安,其实这一点,你最应该学他。”

林君璧心中了然,“会的。”

火龙真人出了大门,就一直没走。

几乎所有路过的人,都会主动与这位老真人打招呼,多多少少客套几句。

等到那位道号青钟的渌水坑澹澹夫人,与百花福地花主一同走出,见着了火龙真人的背影,她立即就要绕远路下台阶。

不曾想老真人转过头,望向那个体态臃肿的妇人,笑眯眯道:“澹澹夫人脚步沉稳,贫道捂住耳朵都听得见。”

澹澹夫人一把拽住花主娘娘的袖子,一起来见火龙真人。

老真人满脸遗憾神色,喟然长叹一声,道:“贫道还没去过渌水坑游历一番,澹澹夫人也不曾去趴地峰做客,这可是贫道心中一桩生平不小憾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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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澹夫人懂了,破财消灾嘛。刨开给文庙的那笔,她的私房钱,其实还是有点的。

韦滢与宋长镜一同走出。

玉圭宗与大骊宋氏,缔结盟约。

没有任何誓约,也不需要任何纸面契约。

只是两人的口头约定。

比如大骊刑部的粘杆郎,每隔十年就会为书简湖真境宗,送去不少于十人的头等修道胚子,一旦跻身地仙,就要担任大骊刑部各等供奉,为期一甲子,承担起各种见不得光的秘密任务。

而真境宗也派遣地仙剑修,去往大骊边军担任随军修士,每人在行伍中,最少历练三十年,任何真境宗地仙修士都不得推脱。

亚圣站在文庙大门外的台阶顶部,远望天幕某处。

经生熹平站在一旁,笑问道:“既然不放心,为什么不让他知道?”

亚圣说道:“他也不是孩子岁数了,说这些做什么。”

熹平笑问道:“十分好奇,不当问也要问了,城头那边,崔瀺没骂人?”

亚圣摇摇头,“没有。只说他如果早生个一两百年,人间会少死很多人。可惜生得太晚,只有百余年筹划,必须脚步匆匆,难免捉襟见肘。”

熹平哭笑不得,绣虎你这还算捉襟见肘?

亚圣想起城头那边的最后一幕。

双方一番坐而论道之后,崔瀺抬起手掌,竖在耳边,好似在聆听什么。

仿佛先前天倾之时,风吹散世间所有呜咽声,既有浩然,也有蛮荒。

鳌头山那边,南光照突然有些心烦意乱,便给自己算了一卦。

君子问灾不问福,是那儒家子弟的讲究,至于贫富贵贱,宿生有载,寿夭短长,人生分定。南光照也不信这个。

看了卦象之后,南光照一身大汗淋漓,茫然失措,心弦紧绷起来,打定主意闭关,必须闭关去。哪怕文庙这边让他赶赴战场,也要找借口拖延几年。

百花福地的那位福地花主,回了下塌处,在书案铺开彩笺,提笔却不知写什么,手臂慵懒压臂搁。

她幽幽叹息一声,终究是没能见着那个失踪多年的男人。

低头瞥了眼臂搁,以行草篆刻有四行文字。

溶溶琥碧青丝骑,璨璨宝珠红粉妆。

桥上酸风射眸子,葫芦面上生芝草。

最后两行落款,分别只有两字,是他刻出的两个名字,如山上道侣,相依相偎着。

当年她还只是百花福地的一位寻常花神,品秩不高,当时花名“向秀”。

向秀这个名字,他离去有几年,就已经弃而不用多少年了。

她放下笔,轻轻翻开臂搁,里边又篆刻有四个小字,“清神养气”。写得龙蛇飞走,字的精气神,就像那个人一样。

哪怕她明知道此次文庙议事,遇见他的机会不大,可到底是念着那个万一的。

万一那万一就是一万呢。

————

文庙功德林。

文圣一脉。

老秀才。

左右,刘十六,陈平安。

李宝瓶,李槐,还有那个被刘十六从羽化福地带到浩然天下的小精怪。

还有茅小冬。

老秀才今天喝酒很凶,都不用谁劝酒,老人很快就喝了个醉眼朦胧,低声喃喃道:“是真的吗?”

好酒醉后,美梦成真,让这个老人,都有些不敢置信了。

老秀才突然一拍桌子,“喝酒不吼,滋味没有。谁来两句?”

所有视线,无一例外,都丢给了那个学生、师弟、小师叔的陈平安。

陈平安先前只是横剑在膝,小口喝着酒,想着某人呢。

一时间哑然,见所有人都继续盯着自己,陈平安只好举起酒杯,“除了敬酒劝酒,我不会什么行酒令啊,不然我就自罚一杯?”

李宝瓶说道:“小师叔你就不要藏拙了。”

李槐立即附和道:“找酒喝呢,这就过分了啊。”

茅小冬点头笑道:“随便拽文几句,我看那酒铺的对联,就不错。”

陈平安摆摆手,“真不成。”

左右说道:“那就喝酒。”

刘十六笑道:“罚酒得有诚意,三碗起步。”

陈平安就果真连喝了三大碗酒。

老秀才要劝,也没能拦住,就开始大骂左右、君倩和茅小冬三个。

不过老人眼睛里,骂人的时候,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陈平安喝过了酒,竟然觉得酒碗怎么怎么小,就先给先生倒了一碗,再给自己倒了一碗,最后一饮而尽。

今天酒量好像不行,陈平安竟然喝酒不多,就有些眼神恍惚。

先前熹平拿来三套手抄本,一套是临时写就,另外两套,却是一对师兄弟的手笔,想来熹平当年花钱买下,那会儿可能就没花几两银子。十两,二十两?不会更多了。

那也是陈平安两位同门师兄的亲笔抄本。

轻拍横膝剑,笑言春风中。

一笑抚青萍,睨醉乡,天地小,乾坤窄,古今短。

剑客手中三尺剑,书生不曾负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