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默不作声。
夜航船一事,让陈平安心中安稳几分。按照自家先生的那个比喻,就算是至圣先师和礼圣,看待那条在海上来去无踪的夜航船,也像凡俗夫子屋舍里某只不易察觉的蚊蝇,这就意味着只要陈平安足够小心,行踪足够隐秘,就有机会躲过白玉京的视线。再者陈平安的十四境合道契机,极有可能就在青冥天下。
陆沉好像看穿了陈平安的心思,拍胸脯如擂鼓,信誓旦旦道:“陈平安,你想啊,咱俩是什么交情,所以只要到时候是由我看管白玉京,哪怕你从浩然天下仗剑飞升,一头撞入白玉京,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这样说定了。”
陆沉一脸讶异和心虚,难为情道:“啊?我只是随便说说的,你还当真了啊?”
见那陈平安又开始当闷葫芦,陆沉感慨不已,瞧瞧,跟当年那泥瓶巷少年根本没啥两样嘛,一只手掌轻轻拍打膝盖,开始自说自话,“常自见己过,与道即相当,身处自在窝中,心斋安乐乡里。先忘形自得,再得意忘言,神器独化于玄冥之境,万物与我为一,继而离尘埃而返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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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皱眉不言。
陆沉抬起一手,以天地灵气捻出一片树叶,松开手指后,树叶悬空,然后飘落,再挥手一划,树叶被顺带着改变轨迹,路线不由自主地往陆沉手边靠拢几分。
陈平安知道陆沉想要说什么。
这就是人性被“他物”的某种拖拽,趋近。而“他物”之中,当然又是以粹然神性,最为诱人,最令人“神往”。
更是当年远古神灵为人族设置的一种极其隐蔽、天然的手段,既是修行路上的捷径,又是昔年地仙登顶的瓶颈限制。
世间修道之人,脚下道路无数,第一等的道法正宗、法脉正统,次一等旁门左道,再次一等的歪门外道,术法万千,但是拥有纯粹二字前缀的登山之人,唯有剑修和武夫,而这两条道路,恰好都被视为断头路,一个极难打破飞升境瓶颈,一个总是止步于十境。
而万年以来,真正以纯粹剑修身份,跻身十四境的,其实只有陈清都一人而已。
因为那位经常“寄人篱下”、喜欢嬉戏人间的斩龙之人,走了一条捷径,是由一道方便法门走入十四境的大天地,使用了佛门某种宏愿神通。
之后是上任隐官的萧愻,她的合道之路,距离纯粹二字就更遥远了。与蛮荒天下的英灵殿合道,就等于合道地利,她几乎是主动放弃了剑修的纯粹。
再然后是旧王座刘叉的十四境,可惜未能稳固境界,就被陈淳安毅然决然将其打落了一个境界,而这位亚圣一脉出身、肩挑日月的醇儒,到底做成了一桩怎样的壮举,山巅之外的浩然天下练气士,至今不知。
而白玉京二掌教的余斗,和大玄都观的孙道长,拥有最纯正的道统法脉,同时还是剑修,不谈借出仙剑太白就等于放弃十四境的孙道长,只说这位被誉为真无敌的道老二,正因为他在道法一途的登峰造极,所以哪怕剑术出神入化,唯独在“纯粹剑修”这个说法上边,吃亏不小。
在斩龙之人“陈清流”和隐官萧愻之间的阿良,虽说阿良有个绕不过去的儒生出身,可他的十四境剑修,最接近陈清都的纯粹,所以几座天下的山巅修士,尤其是十四境修士,等到阿良跌境之后,类似青冥天下那位参加河畔议事的女冠,哪怕根本不是阿良的敌人,甚至与阿良都没有打过交道,可她同样会松一口气。
几座天下的天地再大,更别谈天外更大,可对于十四境剑修而言,哪里去不得?一个不小心,传说中的仗剑逆行光阴长河,都有可能,若是在逆流而上的途中,还另有手段,能够避过三教祖师与礼圣的视线,届时除了白泽、托月山大祖、老瞎子这拨岁月悠悠、资历最老的十四境修士,杀谁不是杀?
作为十四境巅峰剑修的陈清都,如果不是托月山一役身死,不得不作茧自缚,选择合道剑气长城,不然孑然一身,仗剑远游?
尤其是假设陈清都能够在这条光阴长河道路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所以当人间一旦出现了某个十五境剑修。
那恐怕就真是三教祖师都无力阻拦了,一切行事,随心所欲,出剑与否,全凭喜好,一剑递出,天翻地覆。
陆沉突然笑道:“陈平安,如果你能够抢先一步登顶武道,我很期待你以后问拳白玉京的场景。”
大端王朝女子武神裴杯,大骊武夫宋长镜,双方都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十一境武夫,就像暂时只有一只脚跨过门槛。
陈平安说道:“那还早得很,何况有没有那一天还两说,陆道长不用专门为此期待什么。”
陆沉笑眯眯道:“陈平安,你的拳法风格,大家都是知道的,那场功德林的青白之争,如今青冥天下山上都听说了。”
陈平安说道:“你想多了。”
陆沉瞥了眼陈平安的手腕,摇头道:“不,你想少了。”
陈平安问道:“你来这边做什么?总不至于是只为了与我胡扯几句吧?”
陆沉抬头笑道:“如今蛮荒三轮月只剩下两轮了,贫道就趁早赶来多看一眼,天晓得会不会一个不小心,哪天就只剩下一轮月了,是吧?”
陈平安说道:“可能吧。”
两位剑气长城的剑修,通过一条跨洲渡船,从刚刚游历完毕的流霞洲,赶到了雨龙宗遗址的一处渡口,重返故乡。
一个是越来越后悔没有偷偷溜去第五座天下的陈三秋,一个是酒铺大掌柜的叠嶂,她觉得自己这辈子有三件最大的幸运事,小时候帮阿良买酒,认识了宁姚这些朋友,最后就是与陈平安合伙开酒铺。
其实除了剑气长城,倒悬山、蛟龙沟和雨龙宗,准确说来都属于战场遗址了,倒悬山这方天地间最大的山字印,跟飞升城一样,都去往别座天下,但是蛟龙沟和雨龙宗附近,都被文庙临时打造成渡口,雨龙宗如今的新任宗主,是昔年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水精宫的女主人,云签。
但有意思的事情,是云签对外宣称,自己只是暂领宗主一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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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她带人远游历练,从桐叶洲登岸,一路北上,先后游历了宝瓶洲和北俱芦洲,得以侥幸逃过一劫,为雨龙宗保留了香火。
一处山水渡口,皑皑洲一条名为太羹的跨洲渡船,先前南下,游仙阁和红杏山两拨修士就是乘坐这条过境渡船,老管事今天发现了队伍中那对年轻修士不敢见人的异样,疑惑问道:“好端端的一趟游历,怎么跟人茬起来了?难道在剑气长城那边碰到仇家了,不能够吧?”
祝媛苦笑一声,颇有几分花容惨淡,她心有余悸道:“碰到了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起了冲突。”
老管事闻言一愣,直接蹦出一句,“那你们咋个就不晓得跑嘞?”
贾玄无奈道:“那也得我们跑得快才行啊。”
老管事点点头,深以为然,“遇到了那位主儿,不跑才是正解,站着不动挨打,可以少挨打。”
老管事随即安慰道:“也别多想了,给那位隐官亲手教训一通,其实不算丢脸,等你们回了家乡,还是笔不小的谈资,不亏。”
再瞥了眼那对年轻男女,老人笑道:“大端王朝的曹慈,不也只比你们略好几分。再就是你们都放宽心些,这位剑气长城的隐官,有一点好,买卖清爽,童叟无欺。”
老管事戴蒿,是游仙阁与红杏山的老熟人了。
听着这个老朋友的宽慰言语,贾玄哭笑不得,祝媛苦笑不已。
老管事抚须而笑,沾沾自喜,像那酒桌上追忆往昔豪言壮举的某个酒客,“你们是不晓得,当年倒悬山还没跑路那会儿,在春幡斋里边,呵,真不是我戴蒿在这儿胡乱吹嘘,当时气氛那叫一个凝重,剑拔弩张,满堂肃杀,咱们这些只是做些渡船买卖的生意人,哪里见过这般阵仗,个个噤若寒蝉,然后第一个开口的,就是我了。”
戴蒿翘起大拇指,指向自己,“当时到底有几个剑气长城的剑仙?一双手都数不过来,足足十一位,如果加上陈隐官和晏溟、纳兰彩焕两位元婴,那就是足足十四位之多!试问寻常外人,置身其中,面对这些个杀人不眨眼的剑修们,谁敢先开口?不是问剑是什么?”
那次议事,春幡斋大堂里边,从剑气长城赶到倒悬山的剑仙,茫茫多。
米裕,魏晋,孙巨源,高魁,元青蜀,谢松花,蒲禾,宋聘,谢稚,郦采,再加上一个东道主的邵云岩。
还有两位元婴剑修,晏溟,纳兰彩焕。
十一位剑仙,两位元婴境剑修。
戴蒿感叹道:“我与那位年纪轻轻的隐官,可谓一见如故,谈笑风生啊。陈隐官年纪不大,说话处处都是学问。”
贾玄只得违心附和道:“帮着那场春幡斋议事,开了个好头,这才有了后边的进展顺利,戴老哥功不可没。”
戴蒿点点头,“是啊,咱们这些满身铜臭的生意人,也算为后来那场大战略尽绵薄之力。”
至于真相如何,反正当天在场的渡船管事,这会儿一个都不在,自然是由着戴蒿随便扯。
事实上戴蒿在起身开口之后,说了些绵里藏针的“公道”言语,然后就给那个年轻隐官阴阳怪气说了一通,结果老人的屁股底下,一张椅子就像戳满飞剑了,死活再不敢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