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一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中)

剑来 烽火戏诸侯 4919 字 2个月前

掌律长命拉着小米粒一起闲逛去了。

陈平安与贾晟一起散步,笑问道:“还适应目前这个身份吧?”

贾晟立即一拱手,感慨万分道:“承蒙山主器重,侥幸得以身居要职,战战兢兢,不能有丝毫懈怠,又不敢画蛇添足,思来想去,只能是秉持一个宗旨,多看多听多笑脸,少说少做少显摆。我本来就道行浅薄,小小龙门境,莫说是为风鸢渡船雪中送炭了,便是锦上添花的事儿,也未必做得成,就想着先不误事,再走一步看一步,尽量为落魄山略尽绵薄之力,总不能辜负了山主的厚望。”

落魄山掌律长命和财神爷韦文龙,都属于临时在风鸢渡船帮忙,只等下宗庆典结束,就会返回落魄山。

按照崔东山的安排,渡船这边最终真正管事的,其实还是负责待人接物的贾晟和账房先生张嘉贞。

风鸢渡船,跨越三洲,总计途径十七座渡口,只说脚下这座桐叶洲,灵璧山野云渡、大泉桃叶渡在内,便有七处渡口之多。

乘坐一条风鸢渡船,大好河山尽收眼底,高立太虚瞰鸟背,遨游沧海数龙鳞。宛如帝子乘风下翠微,只见无数青山拜草庐。

位于浩然天下南北一线的三洲山河,从最北边,大源王朝的崇玄署云霄宫,到最南边的驱山渡,渡船这么一趟走下来,贾晟什么山上神仙没见过,骸骨滩披麻宗的财神爷韦雨松,如今都要称呼自己一声贾老弟了,还有那些大骊京畿之地长春宫的几位仙子,一声声的贾道长,喊得老神仙心里暖洋洋的。更不说宝瓶洲一洲拢共不过五尊大山君,其中北岳山君魏檗,那是自家人,公认披云山是与落魄山穿一条裤子的山上交情,无需多说半句,此外中岳山君晋青,南岳女子山君范峻茂,贾晟如今就又与这两位都混了个脸熟。

陈平安点头道:“心里多知道,嘴上少说道。”

贾老神仙一愣一惊一叹,脸色配合唏嘘声,可谓行云流水,“絮叨半天,仍是不如山主真知灼见,贾晟当个渡船管事,已经颇为吃力,山主却是只因为性情散淡,与世无争,只有两山两宗门的地盘,这才限制了山主的手脚。不然在贾晟看来,只要山主自己愿意,当那宝瓶洲的火龙真人,桐叶洲的符箓于仙,也是服众的。”

陈平安根本不搭话,立即转移话题,问道:“白玄呢?”

贾晟抚须而笑,轻声答道:“就在船上呢,这会儿应该在闭关,不然早就闻讯赶来见山主了,比起在落魄山,如今咱们这位小小隐官的练剑,就要勤勉太多了,可能是憋着口气,不愿被同龄人的孙春王拉开距离。山主,说实话,我是很期待百年之后的落魄山和仙都山了,每每想起,自己能够位列其中,都会觉得与有荣焉,些许舟车劳顿之苦,算得了什么,何况这一路走南闯北,其实都待在风鸢船上,躺着享清福呢,说是奔波劳碌,都是我大言不惭了。”

陈平安笑道: “着手处不多,用心处不少,还是很辛苦的,相信掌律长命都看在眼里了。”

贾晟久久无言,喃喃道:“何德何能,得见山主。”

这句话,还真不是贾老神仙的溜须拍马,确实是从肺腑处有感而发的诚挚之言。

小有早慧,老有晚福,是两大人生幸事。

一个靠上辈子积德,一个靠这辈子行善。

陈平安问道:“驱山渡那边,玉圭宗供奉王霁,与皑皑洲刘氏客卿徐獬,你觉得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贾晟小心翼翼斟字酌句,“王霁是儒生出身,性格刚强,言语直爽,而那位徐大剑仙,瞧着性子冷清,不好接近,但是心肠热,约莫徐獬这类人,不轻易与谁交朋友,可只要是朋友了,就可以托付生死。”

王霁并非玉圭宗自己培养出来的修士,曾是桐叶洲骂姜尚真最狠的一个,不曾想最后反而成为了玉圭宗的祖师堂供奉,据说是当代宗主韦滢亲自邀请王霁去往九弈峰。

替皑皑洲刘氏守在驱山渡的剑修徐獬,绰号“徐君”,是一位才两百岁的金甲洲大剑仙,在家乡北部战场,老飞升完颜老景暗中投靠文海周密,在一场高层议事中,毫无征兆地暴起行凶,如果不是徐獬率先出剑阻拦,联手一位金甲洲的止境武夫,拦下完颜老景的倒戈一击,不然那些地仙修士的死伤数量,恐怕至少要翻一番,届时金甲洲战局只会更加糜烂不堪,说不定战火都有可能顺势殃及北边的流霞洲。

陈平安说道:“回头帮你引荐一位龙虎山的道门高人,这位老前辈刚好也要参加我们的宗门庆典。”

贾晟先与山主打了个道门稽首,略表谢意,然后好奇问道:“莫不是天师府的某位黄紫贵人?”

以山主如今的身份,认识一位黄紫贵人算什么,说不定与当代大天师都是见过面聊过天、以道友相称的。

陈平安微笑道:“在火龙真人卸任后,便是这位老前辈担任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了,姓梁名爽,老前辈居山修行,喜清净恶喧闹,故而姓名道号,在中土神洲那边知道的人都不多,梁老真人之前在这桐叶洲,做过一桩如今只在山巅流传的壮举。老真人与上任天师府大天师是旧友,所以当代天师在老真人那边,也是需要执晚辈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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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晟道心一颤,赶紧停步,打了个道门稽首,沉声道:“福寿无量天尊。”

要知道贾晟修行的,正是雷法一道,只不过相较被誉为万法正宗的龙虎山五雷正法,贾晟所在山头那一脉的祖传雷法,说是旁门左道都很勉强,所以能够见着一位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对这位目盲老道士而言,意义重大,已经不单单是什么面子事了。

贾晟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笑道:“山主,等到米大剑仙破境成功,咱们落魄山就又要吓别人一跳了。”

一位仙人境剑修,说是名动浩然九洲,半点不过分。桐叶洲的玉圭宗宗主韦滢,北俱芦洲的北地第一人白裳,如今也就是这个剑道境界。

陈平安打趣道:“那我们就再难用米大剑仙调侃米大剑仙了。”

贾晟嘿嘿而笑,确实小有遗憾。

与贾晟分开后,陈平安临时改变路线,没有先去张嘉贞那边的账房。

蒋去正在反复翻阅一本册子,书页上边符图、文字皆有,是担任云上城首席供奉的老真人桓云,将符箓心得汇总成书,故而这本不厚的册子,算是桓云的毕生心血,按照山上规矩,恐怕就算是亲传弟子,都未必有此待遇。

听到敲门声,蒋去打开门后,很意外,竟然是隐官大人。

到了落魄山这么多年,由于隐官大人常年在外,单独闲聊的机会,屈指可数。

陈平安落座后,与这个来自剑气长城蓑笠巷的年轻练气士,问了些符箓修行的进展。

作为落魄山唯一一位符箓修士,蒋去正式的山中道场,在那灰蒙山,上次陈平安赠送给蒋去一部手抄本的《丹书真迹》,上册。

蒋去有些愧疚,硬着头皮说道:“只学会了《真迹》上边的前三种入门符箓,而且尚未精通,只能说是潦草有个符箓样子,距离桓真人在册子上所谓的画符‘小成’之境地,都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涉及到性命攸关的修行事,蒋去不敢有任何隐瞒,何况在隐官大人这边,也没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陈平安笑道:“万事开头难。”

桌上有一摞蒋去画成的黄纸符箓,陈平安拿起摆放在最上边一张符箓,是最熟悉不过的阳气挑灯符,一次次离乡远游,跋山涉水,算是他使用最多的符箓之一。

陈平安双指轻轻一抖,符纸顿时消散,只余下一张空悬的朱红色符图,再手腕拧转,再轻轻横推,原本不过巴掌大小的符箓,就蓦然变成了一张等人高的“大符”,如一尊神灵,立在屋内。

陈平安站起身,走到这张符箓旁,蒋去立即跟着起身,双方隔着一张阳气挑灯符。

陈平安伸手指向一处朱砂线条,“你看这里,明显有点歪斜了,显然是你画符之时,太过追求一气呵成,反而在灵气调度上出现了问题,导致精神不济,半路气衰则符路乱,才出现了这种细微偏差。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修道之人不可不察,画符一途,当有一种看须弥如芥子、视芥子若须弥的眼光和心态。”

“再看这里,这横竖衔接处,也有问题,虽然不妨碍你画成这道符箓,但是按照符箓术语,此地就属于山水相冲,会折损符胆灵气的生发,一旦祭出,符箓威势,难免大打折扣,若是与人切磋道法,很容易就会被找到漏洞,稍受术法冲撞,就难以持久。”

帮着蒋去一一指出符箓瑕疵,何处应当立即修改,什么地方可以稍晚完善,陈平安说得无比详细,蒋去竖耳聆听,一一记住。

之后陈平安便双指并拢,无需笔墨纸,便凭空绘制出同样一张阳气挑灯符,符成之时,刹那之间,金光璀璨,满屋莹光。

陈平安再将其凝为一张尺余高度的金色符箓,轻轻推给蒋去,笑道:“回头画符,多作对比。以后等你跻身中五境,作为贺礼,我帮你与某位老神仙讨要一张曾经托起一座山岳离地数百年之久的符箓,当然不可能是那真符,就只是类似碑文摹拓了,距离真迹神意,相去甚远。”

陈平安缓缓道:“天人同度正法相授,天垂文象人行其事,昔者圣人循大道、分阴阳、定消息、立乾坤,以统天地也。这符箓一道,在某种意义上,便如同山下王朝的史书、历书。不单单是符箓修士,登山修行一途,本就是以人身小天地,牵连外界大天地,所以那位号称天下符箓集大成者的于老神仙,曾在一部广为流传的符书开篇序言中,就为我们开宗明义了,‘头圆法天,足方法地,目法日月,四肢法四时,五脏法五行,九窍法九洲,故而先贤有云,人有诸多象,皆法之天也。’”

陈平安在修行路上,画符的数量,虽说比不过自己练拳的次数,但是相比一些地仙符箓修士,恐怕只多不少,陈平安将一些自身心得毫不藏私,与蒋去娓娓道来,“古语大地山川河流,山川之精上为星辰,各应其州域,分野为国,皆作精神符验,故而天有四表以正精魂,地有渎海以出图书。所以说山川河流,满天星辰,就是符箓修士眼中最好的、最大的符图,这才是真正的‘道书符箓’,静待有缘人,各取所需,各行其法,各证其道。蒋去,你想想看,人间山脉蜿蜒千万里,何尝不是一笔仙人符线?天上北斗七星,悬天万年复万年,何尝不是一张完整符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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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道理是空谈,那就眼见为实。”

陈平安突然沉声道:“蒋去,站在原地,凝神屏气,心与形定!”

不给蒋去太多收敛心神的机会,陈平安闪电出手,轻轻一拍对方肩膀,蒋去只觉得整个人向后飘荡而去,但是惊骇发现,眼前除了隐官大人的一袭青衫,还有一个“自己”的背影,纹丝不动。心神与身体分离?还是那种传说中的阴神出窍远游?不说那些秘法和特例,按照山上常理,修道之人,若能结出一颗澄澈金丹,便可以阴神出窍远游,等到孕育出元婴,形神合一,茁壮成长,便有了阳神身外身的雏形,这便是“陆地神仙炼形住世而得长生不死”一说的由来。

不曾想蒋去刚刚停步,又被陈平安轻轻一推额头,再次向后滑出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