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那个作为裴杯大弟子的马癯仙,早已山巅境圆满,其余两位女弟子,窦粉霞和廖青霭,都是远游境瓶颈的纯粹武夫。
可即便如此,这也才是一山巅两远游,与林江仙的那几位嫡传,还是差距甚远,所以还是要归功于裴杯收了个名为曹慈的嫡传。
至于这四人收取的再传弟子,加在一起,大概有四十余人,再加上鸦山经过两百年的开枝散叶,谱牒上边的徒子徒孙,更是不计其数。
一个江湖帮派,帮众多达十数万人,搁在任何一座天下,都是不常见的事情。
鸦山一脉的武夫,除了担任各州王朝的皇室供奉,帮忙镇压一国武运,或是转去开设武馆,收徒授艺,将鸦山一脉拳法发扬光大,要么就是自立门户,在汝州在内的两州之地,数十个门派,依旧共同尊奉林江仙为祖师。
林江仙曾经订立一条规矩,他只负责教拳,习武有成,弟子们走出师门后,生死自负,恩怨自了。
林江仙主动与人问拳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是林江仙不出手则已,每次出手,必然声势惊人。
只说死在林江仙拳下的练气士,光是上五境,就有一飞升两仙人。
之所以没有玉璞境,当然是因为底气不足,绝对不敢去招惹林江仙和鸦山。
林江仙当年那场与飞升境大修士的生死战,用观战的那拨天下止境武夫的话说,就是太没劲,因为过于雷声大雨点小了,不到半炷香功夫,就被林江仙打杀了,这还是那位飞升境用了半炷香的大半光阴,在那边施展保命遁法,最后一路逃窜到汝州地界,想要以一座小国京城数十万人的性命,要挟林江仙,逼迫后者发誓,必须保证在五百年之内不找麻烦,明摆着是要让林江仙投鼠忌器,可结果这个走投无路、出此下策的大修士,仍是未能逃过一劫,依然被林江仙当场打杀在那处小国京城内的大街上,最关键的,是一位飞升境的身死道消,竟然悄无声息,没有造成半点风波。
这是因为林江仙的致命一击,太过玄妙,没有给那飞升境修士试图凭借一场滥杀无辜来牵连林江仙的机会,就连一路远远尾随的几个止境武夫,和那一小撮遥遥掌观山河的山巅修士,都未能确定林江仙到底是如何出拳的。
故而陆沉却说极有意思。
一般来说,按照白玉京的规矩,那位飞升境修士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这个阴损决定,哪怕林江仙就此撤离,即便没有出手伤及无辜,那个飞升境修士也需要自己主动走一趟白玉京了。打得一手好算盘,要是林江仙应对失策,执意杀人,不介意那座京城被双方厮杀殃及池鱼,那么只要造成了任何世俗王朝的伤亡,在白玉京那边,林江仙是一样需要承担罪责的,而且绝对不轻。就是在赌,赌林江仙不敢与他一起去白玉京某座城楼……翻看道书。一位在飞升境中属于年纪轻轻的大修士,耗得起几百年光阴,你林江仙舍得?愿意就此老死在白玉京?
唯一的意外,就是那位大修士小觑了林江仙的拳法之高。
林江仙转头望向那片仿佛将天圆地方颠倒了个的浮石,问道:“这就是道祖歇脚处,那块垫脚石?”
辛苦也不藏掖什么,轻轻点头。
一开始辛苦没认出道祖的身份,不过高人肯定是高人,否则也无法神不知鬼不觉就坐在那块浮石之上。
当时辛苦刚刚跻身止境没多久,那个少年道童模样的家伙,就那么看着辛苦在山巅慢慢走桩,皆是沉默,互不打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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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双方随便攀谈了几句,临行之前,少年道童只撂下一句,谁不敢为天下先。
从头到尾,辛苦不问对方来历,对方也不说明身份。
在那之后,闰月峰就开始热闹起来了,一个年轻道士偷摸上闰月峰,装模作样,呼呼喝喝的,一路哼哧哼哧出拳,到了半山腰就满脸涨红再转为铁青脸色,挺像个货真价实的纯粹武夫,然后假装受了重伤,脸色惨白,摇摇欲坠,伸手捂嘴,两眼一白,便倒地不起,在半山腰那边装死。还真就骗过了辛苦,等到辛苦离开山顶,打算将这个“愣头青的金身境武夫”搬到山脚那边,结果对方一个鲤鱼打挺,就与辛苦勾肩搭背起来,自称陆人龙,人中龙凤的那个人龙。
事后辛苦才得知,原来此人正是白玉京三掌教陆沉,厚着脸皮在山顶茅屋那边借住了一段时日,每天不是在山中驱赶鹿群,就是采集松子酿酒,忙得不亦乐乎,这家伙什么都能聊,简直就是个话痨,最后陆沉学他师尊道祖,临行之前,也说了句辛苦懒得去深究的玄妙言语,算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古之人外化而不内化。
玄都观孙怀中,也来过闰月峰,算是相对比较投缘的,双方还曾一起制墨,孙道长说那修道所在,不过是两事而已,如何吃,如何睡,吃得下睡得着,就是修行。
亚圣也曾游历闰月峰,当时身边带着个名叫元雱的少年书童,老先生曾言治学要在不起疑处起疑,待人要在疑处不疑人。
苏子,则带着一个背竹箱的少年书童,和一个背着满满当当锅碗瓢盆大包裹的少女,琢玉郎”与“点酥娘”,双方都是由文运凝聚显化而生。
在苏子之后,是两人结伴而来,来自诗余福地、又名词牌福地的柳七,与挚友曹组。
柳七托付辛苦帮忙照顾一人,是留在青冥天下的唯一嫡传弟子,少女韦滢,她也是后来的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
辛苦只说韦滢如果遇到麻烦,她可以来闰月峰这边躲一躲,再多就不答应了。
在前不久徐隽和朝歌之前,其实还来了一个怪人,是个自称姜休的紫衣僧人。
好在辛苦早已见怪不怪。
僧人曾经在此夜坐一宿,只等天明,才下山离去。
期间光脚僧人只是询问辛苦一个荒诞问题,你这耕夫土民,是打算气鼓神通,立地成佛么?
最后这位云游至此的紫衣僧人,以手指做笔,刻下榜书,姜休坦言是送给自己的一首谶语,让辛苦不用计较。
只恨太平无一事,闲杀山中老秃驴。万一禅关砉然破,人间千里落花风。
林江仙转头看着一处石头上边的那首崖刻谶语,剑气凛然,隐隐有气冲斗牛之气象,只是被刻字之人设置了一种类似文字障的禁制,将那份剑意拘押在笔画之中,简而言之,这二十八个字,就是一篇极为上乘的剑诀,同时也是一道如同锁剑符的高明阵法。好个擅长为自己画地为牢的剑仙。
青冥天下的纯粹剑修,其实没有浩然天下那么多。
林江仙收回视线后,笑问道:“一个个的,登山又下山,好像将你这闰月峰,当做了一处访仙探幽的风景胜地,是不是觉得莫名其妙?”
辛苦说道:“习惯就好。”
林江仙点头道:“确实,习惯成自然,习武亦然,功夫只在记忆二字上边。”
止境武夫,孕育而出的那份磅礴拳意,如有一尊神灵庇护。
比如林江仙,即便随时随地彻底酣睡过去,根本无惧任何一位武学宗师或是飞升境修士的所谓偷袭。
一位纯粹武夫,睁眼看天地,闭眼睡如神。是谓武道止境的神到一层。
林江仙突然取出一只签筒,晃了晃,笑道:“不如算一卦?帮你算一算何时下山?”
辛苦面露疑惑神色。
一个纯粹武夫,捣鼓此事作甚。
林江仙笑着解释道:“闲来无事,看了些道门高功的出阳藏阴、趋吉避凶之术,学了点皮毛。”
辛苦摇头道:“我不太信这个。”
林江仙挑了邻近一片石,盘腿而坐,将那签筒放在身前,微笑道:“如止境分三层,这算卦,也差不多,第一层,如观浑水,人之命理,就是那些细微的水文,凝聚暗藏着一条条水脉,能够估算个大致走势。下一层,见到了浑水现游鱼,众生有灵,便有了一种所谓的自由意志,就需要算卦人,增添变数,将人之气数联系天地运势,其中关键,是浑水摸鱼之人,能够成功将自己剥离出去。最后一层,才是那水落石出。此境难求,就像雍州边境,鱼符王朝那座建造在水底山脉之巅的藕神祠,女帝朱璇打算劈砍樟树枝条,凭此勘验四州吉凶。不管结果如何,将来回头来看,如何确定朱璇此举,到底是测算命理,还是在纂改命运?又如何确定朱璇有无此举,四州众生,都是在同一条光阴河流之内?”
辛苦沉默片刻,说道:“林师与我说这些,我至多就是假装自己在听了。”
小主,
林江仙一笑置之,“假设人生亦有命,岂能行叹复坐愁。”
辛苦其实可以确定,林江仙是个“外乡人”。
是一种直觉,因为辛苦不喜欢眼前此人。
可事实上,林江仙在青冥天下的口碑,相当不错。
拳高,有宗师风范,从不滥杀,待人接物也极有风度,被人问拳,也往往点到即止,更多像是一种没有师徒名分的教拳喂拳。
而且辛苦也几乎从不亲近或者厌恶谁,他之所以会从内心深处,如此排斥这个“林师”,只是单纯对方的那个“外乡人”身份。
之前的文庙亚圣,苏子,柳七曹组,做客闰月峰,辛苦都曾有过类似的不适感觉,所以可以肯定一事,绝对不是自己的错觉。
想必知道林江仙不是青冥天下本土人氏的人,肯定不多。即便是白玉京那边,也是屈指可数。
林江仙望向位于天下中央的那座白玉京方向。
余斗职掌天下,在百年内处理事务,手段太过霸道,于人于己,都不留丝毫余地。
这才落了个“独-夫”的恶评,当然没谁敢公然宣称此事。
说来奇怪,就连将“赞誉”白玉京当做家常便饭的玄都观孙怀中,对余斗的这个称呼,也从来不予置评,并未如何火上浇油。
据说最后有次与几位老友喝高了,老观主也只是给了个不褒不贬的折中说法,就只有三个字,不至于。
三掌教陆沉太过懒散,他们的小师弟山青,如今才是一位刚刚出关的仙人,远远没有可以独当一面。
当年青冥天下三千道官,联袂赶赴五彩天下,在最东边占据山头,延续各自道统法脉,其中白玉京占据了将近一半的席位。
可能对于道号山青的道祖小弟子而言,就是一场历练,能否主持大局,帮助白玉京站稳脚跟,力压玄都观、岁除宫在内的诸多远游道官。
那么接下来,白玉京就要有得忙了。
先前吾洲现身鱼符王朝,名义上说是开辟旧道场,看似名正言顺,其实不过是由她拦着白玉京去阻拦朱璇罢了。
林江仙会心一笑。
显而易见,这位道号“太阴”的女冠,是与白玉京,或者说那位真无敌,没谈拢某笔买卖,所以说,惹谁都别惹女子,尤其还是一位十四境女修。
辛苦犹豫了一下,提了提手中酒壶,问道:“林师,喝不喝酒?”
是辛苦自酿的松酒,除了松花,还有去壳松子,被捣如膏泥收贮。饮此松酒,可滋润魂魄肥五脏,驻颜有术。
林江仙婉拒道:“我不爱喝酒。”
何况人生大醉无需酒。
看过三百余秋,鬓已星星也。
林江仙准备就此离去,收起签筒,站起身,笑着邀请道:“将来下山游历,可以去汝州那边看看。”
因为有客登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