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说道:“负山道友,接下来桐叶洲中部开凿大渎一事,可能需要你从百忙之中抽身,牵引诸多江河支流的改道了,作为报酬,以后负山道友凭借崭新大渎走水,就名正言顺了,不会有任何异议。”
于负山虽然不谙庶务,但是人情世故,还是不缺的,说道:“我忙不忙,隐官大人难道没看见嘛。太平山是开凿大渎的发起人之一,于情于理,我都不会推脱半点,之后走江化蛟,这份天大的香火情,劳烦你折算出个价格,是几颗神仙钱,就是几颗,也别跟我客气,在这类事情上边,我与黄庭是一个脾气,欠钱可以,只是别欠人情,丑话说前头,我如今身上没什么家底,到时候能还上多少是多少,剩下的,有劳你先帮忙垫着,将来补上。反正都算我个人欠你们青萍剑宗的,不算在太平山头上。”
陈平安笑着点头,“出山帮忙开凿大渎,负山道友也算是以工代债,这笔账,我会帮着算清楚的,此外负山道友能够提前熟悉大渎主河道的沿途山水,一举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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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负山问道:“这是隐官早就算计好的?”
陈平安埋怨道:“怎么可以说是算计,既显得我存心不良,负山道友也有被杀熟的嫌疑。”
不料于负山用了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损招,道:“我要是脑子灵光点,这些年岂会为了避难,窝在个小地方,守着个店铺混吃等死,被老谋深算的陈隐官杀次猪,半点不奇怪。”
于负山根本不给陈平安拿怪话埋汰自己的机会,正事聊完,赶紧告辞离去。
夕阳西下,就像有人在天边放了一把大火,烧得云海鲜红。
湖光山色有无中,人生行乐须年少。
仙人果然,少年姿容,头别一支桃符木簪,身穿一件墨色法袍。
陈平安笑道:“辛苦龙门前辈了。”
果然微笑道:“只是略尽绵薄之力,不值一提,对待太平山重建一事,陈先生用心之深,起念之大,不是我可以媲美的。”
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位据说当年从未登上太平山的陈先生,早就将自己当做半个太平山修士了。
陈平安玩笑道:“与龙门前辈都是记名供奉,那么下次游历中土神洲铁树山,想必不会吃闭门羹了。”
果然说道:“我可能会在这边多待几年,不过会与师姐书信一封,届时扫榻相迎,虚左以待。”
千里之地,杳无人烟,在此登高望远,满眼俱是孤寂之意。
有斜阳处,最怕登高楼。
果然说道:“有点事情可忙,其实对黄庭来说,反而是好事,可以分心。”
所以果然会故意在很多并非关键问题的细枝末节,依旧让黄庭拿主意,不单单黄庭是山主、他是供奉那么简单。
有意为之,让黄庭为难。
陈平安轻声道:“等到忙完了,又会稍稍安心几分。”
吴霜降的岁除宫,被青冥天下称为“少年窟”。
这座太平山,何尝不是。
陈平安打算在太平山祖师堂建成时,作为观礼,送出那本《丹书真迹》,按照之前陆沉的那个说法,书籍本身材质就上乘,如果再加上一千两百多个文字,炼化之后,刚好可以支撑起一座罗天大醮,作为太平山的护山阵法。 只是因为此书是李希圣赠送给自己的,陈平安当然需要问过李希圣,所以还让陆沉帮忙捎话,赶巧,李宝瓶此次做客青萍峰,就主动提及此事,说他哥好像知晓此事了,说无妨的。
李希圣还说以后只要时机合适,一定会来太平山。
而这个暂时还是儒家门生的李希圣,作为白玉京大掌教寇名的一气化三清之一,正好是太平山道士一脉的掌教祖师。
太平山上任山主当初跻身天君之时,焚香请神降真,结果未能见到大掌教寇名“莅临”祖师堂,引以为憾。
陈平安与果然道别,接下来要去一趟蒲山。
果然抱拳笑道:“陈先生是真正的粹然醇儒,论道讲理,只是实实落落,有真学问,绝不怪怪奇奇。”
陈平安神色尴尬道:“委实当不起龙门前辈的这个赞誉。”
蒲山掌律檀溶的千金万石斋,在桐叶洲山上山下,是极负盛名的一座书斋。
浩然天下的渡船管家之间,有几座属于自己的小“山头”,都是相熟又投缘的老修士,偶尔通过一场私人的镜花水月,谈闲天,此外还能够互通有无,一来二去,往往就是凭空多出的几条财路了。之前檀溶与两条外乡跨洲渡船的管事约好,帮忙与皑皑洲某个宗门重金购买那两本印谱,虽然肯定不是极为珍贵、如今已经被炒出天价的初版初刻,也算补上一个缺憾了。但是今天的檀掌律,主动开启镜花水月,已经闭口不提此事了,端坐在一座案几之后,空落落的案几上边,搁放着两方刚刚得手的崭新印章,很扎眼,檀溶却不主动提及此事,只等某些眼尖之人开口询问。
扯了很久的闲天,终于有识货的人问道:“檀溶,桌上摆的,是新刻的对章?拿起来瞅瞅印文,让我看看你小子如今治印功力是涨了还是退了。”
檀溶便笑着将印章拧转方向,给出边款文字和落款名字,不着急给看底款印文。
一时间镜花水月陷入长久的沉默。
因为落款人,是那“落魄山陈平安”。
结果有人率先开口,便是言之凿凿的语气,“假的!”
有人附和道:“老檀啊,何必呢。”
有人唏嘘不已,啧啧出声,“檀溶啊檀溶,为了点虚名,真是半点脸皮都不要了,犯不着,大家都知根知底的,打肿脸充胖子的勾当,没啥意思。”
这把檀溶给气得火冒三丈,不过老掌律瞥了眼门口那边,很快就抚须而笑,再无半点郁气,好个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一位参加过倒悬山春幡斋首次议事的跨洲渡船老管事,揉碎多颗雪花钱,丢入镜花水月,沉声道:“檀溶,这种事情,真心别做了,犯忌讳,我也就是晓得你的人品和蒲山的门风,否则以我跟新任隐官非同寻常的交情,下次瞧见了新任隐官,酒桌摆起来,几杯酒水下肚,非要将此事说道说道,你当我不晓得新任隐官的笔迹吗,这两方印章的边款刻字,软绵无力,分明柔媚有余,雄健不足,你骗谁呢,有机会我以后带你去城头那边,好好看看隐官大人所刻之字……唉,隐官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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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这位元婴境老管事,曾经与一位金丹女修的晚辈船主,领了一份额外的小差事,得以在春幡斋落笔记录双方议事内容。
一袭青衫长褂的年轻人,蓦然出现在镜花水月中,站在檀溶身边,拱手抱拳,晃了晃,笑眯眯道:“听声音,是凫钟渡船的刘禹刘管事?”
即便隔着一座镜花水月,那位老管事依旧觉得头皮发麻,背脊生寒,又不敢装聋作哑,只得颤声道:“正是正是。”
随即又有一位女修,连忙砸钱镜花水月,怯生生开口道:“‘霓裳’船主柳深,见过隐官大人。”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着点头。
檀溶结束这场镜花水月之前,陈平安拱手,笑道:“在这里与诸位拜个晚年,新年大吉,顺风顺水,预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都财源广进。”
镜花水月里,热热闹闹,响起十数个嗓音,纷纷与年轻隐官还礼。
李宝瓶他们已经离开蒲山继续南游,会按照蒲山给出的游历路线,先沿着那条沛江入海,去往一座海上岛屿仙府遗迹,再登岸。
有裴钱,钟魁和庾谨,在这桐叶洲,就算对上那个占据三山福地的万瑶宗,都丝毫不怵。
不过如今蒲山祖师堂多出了个嫡传弟子,被认为是个托关系走后门的家伙,名叫崔万斩,其实是崔东山的阳神身外身,只是陈平安暂时不宜与之碰头。
先前青萍剑宗的青衫渡那边,来了一个青衫老者,独自远游至此,听说陈山主不在山中,便不再继续逗留,继续游历去了。
就像一个家里的长辈,大多如此,明明心里很在意,偏要假装不在意。
难得开口,说话也总是轻描淡写,晚辈稍不留心,就会错过老人们很多藏在平淡脸色、眼神、言语的意思。
陈平安离开蒲山,来到密雪峰,崔东山委屈极了,我也不能绑着宋老前辈不让走吧。
我敢吗?
就宋雨烧那倔脾气,仙都山如果非要留客,到时候惹得老前辈不痛快了,先生你还不得把火撒在学生头上。
陈平安问道:“宋前辈游历到哪里了?”
崔东山笑道:“看样子,宋前辈一开始就没打算怎么游历桐叶洲,故而离开青衫渡后,就径直往北走去了,这会儿约莫走旧大渊王朝的某座旧城,极有可能,就是先生和钟魁见面的那个地方,其余沿途座座鬼城,也没什么可瞧的了,那边好歹还有个好似新任城隍庙的古丘,还在那边忙活,以宋前辈的脾气,肯定愿意停步多看几眼。”
陈平安点头道:“你忙去,我自己去找宋前辈。”
崔东山嘿嘿笑道:“先生,与你报个喜,柴芜已经是玉璞境了,小陌赠送的那把本命飞剑,也已经被柴芜炼化完毕,所以咱们青萍剑宗,又多出了一位玉璞境剑修。”
陈平安一时无言。
崔东山说道:“我也没有刻意藏掖什么,所以得知此事后,孙春王,白玄他们几个,卯足了劲,愈发认真炼剑了。孙春王还好些,白玄最可怜,就跟被雷劈了一样,连说不可能不可能,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就差没有躺在地上打滚了,被白玄这么一闹,何辜于斜回也都心里好受了点。不过大体上,谁都没有嫉妒柴芜的一步登天,到底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眼界宽,见过大世面,道心底子好,不服气是肯定会有的,就像白玄,所谓的不可能,是这个大爷,想不明白‘天底下怎么可能会有比我资质更好的同龄人,不能够啊,不应该吧,怎么可能呢’,最近几天白玄稍微缓过来了,不过肯定还会继续纠结这件事,至少个把月吧。”
陈平安无奈道:“真是个大爷。”
能够才见面没多久,就连蒙带骗将那九弈峰邱植在那本英雄谱上边花押,确实独一份。
陈平安突然接连问了两个没头没脑的问题,竟然让崔东山额头渗出汗水,数次欲言又止,都没能开口言语。
“趴在田垄边钓过鳝鱼吗?”
“《管子》白心篇有言,名满于天下,不若其已也。东山,你觉得呢?”
崔东山刚要说话,先生已经身形化作十数道剑光,刹那之间就已掠过仙都山。
崔东山呆滞无言,喃喃道:“先生真要与文庙规矩为敌吗?”
“如此一来,先生招惹的,可是礼圣啊。”
崔东山不愿意说先生的半句不是,就只好跳脚,破口大骂仰止那个婆姨。
第一次,崔东山觉得自己先生的境界不够高,是好事情了。
只是一个没忍住,崔东山又开始骂那仰止是蠢货,这就咬饵,自投罗网了?!
这不是自己跳上砧板是什么?
还是说依仗着文庙规矩,以及脱离战场之外,便笃定先生不敢出手?
难道说,礼圣是有意为之?
是与那个邹子的一个赌局?
旧大渊王朝境内,一处处原本鬼气森森的战场遗址,如今已经变得天清气朗。
暮色里,一位斜挎棉布包裹的青衫老人,缓缓走入城门口,此地是州郡治所同城,老人视野所及,还是与先前所到之处景象无异,断壁残垣,了无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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