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树扯了扯小米粒的袖子,小米粒立即心领神会,打了一个滚儿,再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站定,好人山主,我得巡山去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忙去吧。
将书信请帖都重新放回小箩筐,陈平安站起身,再次走到崖畔,看过了日出云海,站起身,来到赵树下在山上的宅子,敲开门,正在练习走桩的赵树下还是习惯性喊了声陈先生,陈平安也不以为意。
听说要带自己去竹楼二楼,赵树下神色复杂,重重点头,默默跟随。
如今赵树下的武学境界是四境瓶颈,也还是四境武夫。
因为当年陈平安送出过一本《剑术正经》,所以赵树下这些年练拳之余,还会研习剑术。
陈平安说道:“崔东山想要收赵鸾为亲传弟子,你觉得怎么样?”
赵鸾的修道资质,崔东山“觊觎已久”,是真心想要收她为嫡传。
崔东山对她的评价很高,说就算比不得柴芜这种当之无愧的“天材”,我家鸾鸾也算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地材”了。
搁在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宗门,都是值得精心栽培的香饽饽。
陈平安还是打算先问过赵鸾自己的意思,她要是选择留在落魄山这边,当然不会就是耽误修行了,只是崔东山给出的修行之路,确实会让她走得更快,而且不是那种走捷径的拔苗助长,所以不会有隐患。说实话,教拳还好说,为他人指点修行,陈平安还真底气不足。为了能够说服先生答应此事,崔东山信誓旦旦保证,赵鸾结金丹一事,早已万事俱备,只等赵鸾到了云蒸山吾曹峰,相信过不了一两年,她很快就可以正式闭关,就由他这个当师父的来亲自护关好了,与此同时,崔东山还暗示自家先生,吾曹峰的下任峰主位置,自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更进一步,他年顺势升迁转任绸缪山的山主,也是可以想一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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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萍剑宗三山,仙都山是剑修的道场,云蒸山是由纯粹武夫来当家做主,这是崔东山亲自订立的宗门“祖例”,而剑修之外的练气士,都被安排在了绸缪山,主峰景星峰,首任峰主曹晴朗,作为崔东山的师弟,只因为是内定的下任宗主,所以曹晴朗是不是绸缪山的山主,确实意义不大,还不如腾出个位置给别人。
崔东山拍胸脯保证,将来赵鸾结丹,若是没个二品气象,先生只管来青萍剑宗兴师问罪,拿我是问。
陈平安都懒得跟他废话,都是你的嫡传弟子了,即便赵鸾没有丹成二品,我还能说什么。
要说不要脸,还是崔东山这个当学生的更有天赋,狗掀帘子全凭嘴呗。
赵树下说道:“我猜鸾鸾未必愿意去青萍剑宗修行,不过她一向听陈先生的,如果是陈先生建议她去那边,我觉得鸾鸾多半是会答应的。何况能够被崔宗主器重,成为嫡传弟子,我也替她高兴。”
赵鸾如今是龙门境练气士,而且修行顺遂,几乎没有什么关隘,自然而然就破境了,反观年纪更大的赵树下,练了两百多万拳,一路磕磕碰碰,如今才是四境武夫,并且当下瓶颈难破。
陈平安说道:“时间过得真快,树下,过完年,你今年都三十六虚岁了吧?”
记得当年初次见面,是在彩衣国胭脂郡城内,赵树下还是一个手持柴刀的消瘦少年。
赵树下咧嘴笑道:“陈先生没记错,是三十有六了。”
陈平安笑着打趣道:“年纪老大不小了,也曾走南闯北,就没有遇到过心仪的姑娘?是你喜欢的,瞧不上你,喜欢你的,你又瞧不上?就这么高不成低不就,拖着了?”
赵树下赧颜道:“就没往这方面想过。”
陈平安自嘲道:“不提这个不提这个,毕竟催婚一事讨狗嫌,不能才当了没几天师父,就摆这种最不讨喜的长辈架子。”
作为陈平安的嫡传弟子,暂时有五人,崔东山,裴钱,曹晴朗,赵树下,郭竹酒。
崔东山已经是下宗之主,裴钱更是名动天下的止境武夫。
曹晴朗是一等一的读书种子,大骊科举的榜眼出身,如今也是金丹地仙,刚刚成为景星峰的一峰之主。
郭竹酒来自剑气长城,金丹剑修,出身避暑行宫一脉,在家乡年轻一辈剑修中是佼佼者。
好像就只有赵树下,籍籍无名,不但如今没有任何值得说道的事迹,再往后,他可能与那几位同门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赵树下也设想过自己的未来,可能再过二三十年,他最多最多,就是个金身境武夫,可能都没有,境界只是长久停滞在六境。
因此之前落魄山跻身宗门,陈先生突然收取他为嫡传,入了霁色峰祖师堂的谱牒,最意外的,不是别人,正是赵树下自己。
由于陈先生经常出门远游,其实在学拳一事上,朱老先生费心极多,
只是赵树下的每一次破境,距离那种能够挣得武运的最强二字,遥不可及,
赵树下宅子里边,有块书房匾额,是陈平安亲笔手书。
求实斋。
大概这就是陈平安对赵树下的最大期望。
陈平安领着赵树下,一前一后,走上竹楼楼梯。
陈平安走得慢,缓缓说道:“树下,在我看来,一个人拥有两种极为可贵的天赋,看得见的,是天资,看不见的,是努力。赵鸾是前者,你属于后者,当然不是说赵鸾就不努力修行了,也不是说你就全无天资,能够成为四境武夫,就已经算是登堂入室,拳意在身,是多少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可能在山外,如果只是个江湖中人,就不可妄自尊大,眼高于顶,但是落魄山比较特殊,我得让你不可妄自菲薄,过于自我否定,裴钱是裴钱,赵树下是赵树下,练拳首先在己,与人问拳分高下在后,这里边的先后顺序,不能错了。”
说到这里,陈平安玩笑道:“师父太好,师姐太强,有些时候,也是一种负担?”
赵树下嗯了一声。
果然是个实诚人。
来到竹楼二楼廊道,陈平安没有着急开门。
“只是当我们为某件事付诸努力,长久以往,也看得见,就是容易被视而不见,因为努力之人和旁观之人,都不觉得这是一种天赋。”
“我一直觉得,不咬紧牙关真正努力过,是没资格谈天赋的,认准一条道路,再得其门而入,能够不分心,在正确的方向上,持之以恒,脚踏实地,再猛然抬头,这会儿你看不见背影的,走在你前边的人,就是天才,输给他们,是命,再有抱怨,就可以大大方方怨天不怪己了,吃饱穿暖,睡觉安稳,问心无愧。”
“知道了自己与那些天才的差距,就是努力过后的收获,不要觉得没有用处,这对于你以后的习武和人生,大有用处。”
“因为在武学道路上,我与曹慈,大致就是这种关系。”
赵树下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师父,不是谁都可以追赶曹慈、并且能够一直看见曹慈背影的。”
小主,
陈平安笑着点头,欣慰至极,很好啊,先有学生曹晴朗,后有徒弟赵树下,谁还敢说我落魄山的风气不正?
陈平安说道:“树下,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人生道路上,可能都会有一个类似曹慈的存在?”
赵树下点点头,沉声道:“明白了!”
陈平安问道:“树下,你觉得裴钱作为师姐,最大的优点是什么,或者说你最想从她身上学到什么?”
赵树下毫不犹豫道:“师姐既吃得住大苦,又有自己的想法,这两点,师姐都跟师父很像。”
比如裴钱在这里学拳一段时日,她曾经每天跳下山崖……问拳大地!这种事情,赵树下自认就算再练拳一百年,都想不出来。
所以赵树下,从不觉得裴师姐只是因为练拳天赋好,就能够拥有今天的武学成就。
陈平安站在廊道中,扶栏而立,眺望远方,微笑道:“跟你说一句我从没跟外人说过的心里话,我其实一直有个心愿。”
赵树下神色认真,静待下文。
陈平安突然改变主意,笑道:“这句话等会儿再说,得关起门来说。”
浩然天下,中土大端王朝,女子武神裴杯,弟子有曹慈,还有马癯仙在内的三位嫡传。
青冥天下,被尊称为“林师”的林江仙,除了自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武学第一人,听说在教拳一事上,也极有功力。
而落魄山这边,陈平安和裴钱,也有师徒两止境。
但是落魄山还有朱敛。
有如今身在五彩天下的郑大风。
犹有种秋,魏羡,卢白象。年轻一辈,还有岑鸳机,元宝,元来,周俊臣。
至于蛮荒天下,由于大修士过于蛮横,纯粹武夫一直不成气候,即使得以跻身止境,要么沦为附庸,要么就被修士打死,几乎无一宗师,能够在蛮荒天下称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立门户,屹立不倒。
故而几座天下,就悄然形成了“拳分三脉”格局的雏形。
赵树下到底还是耿直,下意识又改口更换称呼了,说道:“陈先生,关于未来武学成就,朱先生早年与我说过些预测,他说我这辈子,如果不是遇到陈先生,极有可能跟裴师姐差三境,我觉得这应该就是事实了。”
原来朱敛确实曾经与赵树下有过一番推心置腹的实在话,如果你不曾遇到山主,可能你一辈子习武再勤勉,运气好,在江湖上没有被人打死,就是个六境,成为一个小国的顶尖高手,在一座水塘大小的江湖里边呼风唤雨,算是最好的结果了。等到你进了落魄山学拳,无异于天地大开,你就有希望跻身金身境,还可以奢望,当然只是奢望一下第八境,真气羽化,能够学那练气士覆地远游。如果哪天,你侥幸成为了我们山主的亲传弟子,那你这辈子就有希望跻身九境,虽然是山巅境,也还只是站在人间武夫山巅,依旧只能乖乖伸长脖子,仰头看天。
陈平安笑道:“老厨子就是个山巅境,懂个屁,看人不准的。”
一个双手负后的佝偻老人,走在小路上,刚要岔入竹楼这边,咳嗽几声,只得原路折返,不去自讨没趣了。
赵树下听到那边的咳嗽声,顿时无比尴尬,他对朱敛是极为尊敬的。
陈平安继续说道:“在竹楼这边,先帮你打好底子,之后我要去郓州那边,在一个叫严州府遂安县的地方,当个学塾先生,你到时候就跟我一起去那边,就在那边落脚,我会随时指点你的修行。”
作为白鹄江上游的铁券河,神祠名为积香庙,类似紫阳府的家庙,河神名为高酿,文官老儒士模样的,不过却是个一等一的“妙人”。而铁券河数百里水域,如今都已经划拨给白鹄江水府,大骊朝廷礼部,披云山北岳山君府,和黄庭国朝廷,都已分别录档,因此那位被山上仙师誉为“美人蕉”的白鹄江水神娘娘,因为兼并了铁券河,萧鸾得以顺势提升神位一级,已经与寒食江水神品秩相当。
而调离铁券河的高酿也官升一级,因为郓州那边多出了一条大骊封正的大河,高酿得以建庙,重塑金身神像,关键是作为源头的浯溪,藏着一座大骊朝廷前不久刚刚发现的古蜀龙宫遗址,小溪与龙须河差不多,都建造有一座差不多规制的石拱桥,名为万年桥,当然不曾悬挂古剑就是了。据说遂安县那边,每逢久旱不雨,就有那老人上山喊雨的习俗。
陈平安掏出钥匙打开二楼竹门,转身坐在地上,脱下布鞋。
赵树下坐在一旁,照做。
光脚坐在门口的陈平安,缓缓卷起袖管,说道:“最早在这里教拳的崔前辈,是止境神到一层的巅峰,并且还曾等于一只脚跨入了十一境。你师姐,何时跻身神到,我不敢说,但是跻身归真一层,相信不会太久。至于我自己,想要‘神到’,当然很不容易,但是还不至于说是奢望。”
陈平安抬起手,伸出四根手指,“老话总说事不过三,既说有些事不宜接连发生四次,也说事情可一而再再而三,难到四。如果说我对你期望不高,那肯定是骗人的话,你可以傻乎乎相信,但我自己都说不出口。我当然希望能够在此学拳的赵树下,有朝一日,能够继崔诚、陈平安和裴钱之后的第四位止境武夫,如此一来,竹楼武夫,皆是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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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转头望向赵树下,微笑道:“所以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你了。”
赵树下挺直腰杆,身体紧绷,其实早已头脑一片空白。
陈平安笑问道:“别说做了,是不是想都不敢想?”
赵树下赧颜点头。
“赵树下,得敢想!”
陈平安说道:“这就是你从今天起,在正式入门进屋之前,与我陈平安学拳的第一拳。”
陈平安站起身,“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何谈做成,人生在世,与自己少说几句‘我不行’。道家讲究心斋坐忘,你就要独自一人坐断太虚,心斋独自成天地,佛家说面壁坐禅,你就要把蒲团坐穿把墙壁打破,即便前路不通就以拳开道。赵树下,你跟我不一样,你只是个纯粹武夫,我既是武夫,也是山上修道人,武夫寿命终究有限,我希望你将来年老,已经递不出一拳了,即便不曾跻身止境,也要问心无愧。临了,扪心自问,敢说一句,我赵树下这一生习武学拳,不曾愧对纯粹二字。”
“进门!”
陈平安转身大步走入屋子,沉声道:“再关门!”
赵树下跟着陈平安走入屋子,再转身关上竹门。
要不是昨天朱敛和周米粒的提醒,可能赵树下此时此刻,根本意识不到师父说出“关门”二字的真正含义。
从这一刻起,赵树下,昔年的手持柴刀的干瘦少年,就是师父陈平安在武学道路上的关门弟子!
陈平安站在屋内一处位置。
赵树下站在陈平安的对面,差不多就是当年陈平安,以及后来裴钱站立的位置。
陈平安微笑道:“关起门来,我就可以说那句话了。”
“我要让天下,不只是浩然天下,天下武夫见此竹楼,如见祖师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