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兵书可以避暑,百窍清凉,读好诗亦可驱寒,通体舒泰。此时此景,咱哥仨必须来一碗藕粉。”
崔东山笑着从袖中摸出两碗冰镇藕粉,给姜尚真和冯雪涛递过去,冯雪涛道了一声谢,觉得自己总是跟不上崔宗主的想法。
崔东山询问要不要勺子,姜尚真说不用,单手托碗,仰头吃着藕粉。崔东山再变出两碗,一手一只,左一口右一嘴的。
一飞升两仙人,就是这么神仙气。
鱼鳞渡岸那边,有些慕名而来的仙子,没瞧见米裕,却发现了那个白衣飘摇的少年,意外之喜。
崔东山一边与她们挥手打招呼,一边与姜尚真聊了些下宗近况。在山上,招惹谁都不能招惹这些喜好品藻人物的仙子姐姐们,跟境界高低没关系,作为过来人的老厨子说得好,只要与她们处好关系了,门派的口碑差不了。
青萍剑宗已经跟大渊王朝袁氏新帝搭上线了,原本一分为三的袁氏王朝,如今终于复归一统,袁盈登基称帝,袁砺和袁泌自降为藩王。青萍剑宗与大渊王朝是近邻,袁氏新帝承诺未来一国境内,不光是那种能否碰见得看运气的剑修胚子,只要是适宜修道的孩子,都会先送到仙都山,只要青萍剑这边肯收,他们都会自动成为外门弟子,至于能否留下,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除了客卿“稗官”,还有女修汪幔梦,绰号钱猴儿的钱俊,如今他们都已经成为青萍剑宗的外门弟子。
一个在酿造局任职,给老虬裘渎担任副手,钱猴儿则在花月局那边捞了个差事,算是给米大剑仙搭把手。
此外磷河那边,也会有几个心思活络的河伯水府胥吏,会进入仙都山地界,暂时不入谱牒,只是在崔东山的吾曹峰那边挂名。
如果说落魄山是藩属山头多,谱牒成员少,机构也少,均摊起来,就是一座山头几个人。
那么青萍剑宗的“衙署”都快要比“官员”都多了,平均下来,差不多一人一衙门?
何况姜尚真一眼看出,功过司和运转司这样的大司,很快就会衍生出一系列下辖衙署。
难怪崔东山要这么着急招兵买马了,落魄山可以无所谓人数多寡,下宗这边却不行。
只是这种下宗家务事,他姜尚真一个上宗首席就不搅和了,免得以后在霁色峰祖师堂里边少条椅子,何况还要讲究一个亲兄弟明算账嘛。
姜尚真调侃道:“就这么不挑吗?”
崔东山笑道:“筛选筛选,总要先有得筛才能选,不然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姜尚真问道:“是想要用一个现成的例子,教你先生如何打理一座宗门?”
崔东山怒道:“我哪敢有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周首席休要血口喷人!”
姜尚真笑道:“真羡慕你,可以从头再来过,东山再起。”
许多少年朝气和雄心壮志,被世事那么一嚼,就沦为了满地甘蔗渣。
以姜尚真的境界和手段,哪怕撇开玉圭宗谱牒修士和姜氏家主的身份都不谈,他不是不可以换个地方,改头换面,开山立派。
只是心性不允许,实在是懒得折腾了。就像一条道路,重走一遍,走得稳当不假,只是沿途风景过于相似。
冯雪涛有点羡慕姜尚真和崔东山的关系,在山上,想要找到这种志同道合、性格相投的真正朋友,不但同富贵共患难,还能一起共事,久处无厌,并非易事。道号青秘的冯雪涛,自己是野修出身,家乡就在皑皑洲,与刘财神和韦赦可谓相识已久,却都不投缘。
崔东山说道:“仰止如今就在京城,她换了个身份,改名景行,成了大泉王朝的供奉。”
姜尚真笑道:“云岩国京城又不是那条夜航船,拉上冯兄和米裕?”
崔东山摇头道:“她跟嫩道人,接下来都会出一把力,帮着迁徙水脉和搬山移峰。”
姜尚真呵呵笑道:“都是修行嘛,总是这样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崔东山仰头吃着冰镇藕粉,呲溜一口,“青衣樱桃篮内几番好梦。”
姜尚真说道:“这边还有没有需要我出面的事情?没有的话,我就直奔落魄山了,再不去,我都要担心首席座位不保。”
那个小陌先生,是劲敌呐。
有小陌在落魄山,不是哄抬物价是什么!
这让姜尚真忧愁不已。
崔东山说道:“去吧去吧,再不去就真晚了。”
姜尚真点头道:“刚好文庙住持五岳封正一事,我可以大展拳脚。”
崔东山啧啧道:“仙子姐姐们好像都在窃窃私语,你到底是不是姜老宗主呢。”
姜尚真吃完了藕粉,开始舔碗,碗朝下脸朝上,光是这么个恶心动作,就让渡口仙子们,笃定此人绝对不是姜尚真。
崔东山坏笑道:“你猜倪元簪会不会主动去找隋右边?”
姜尚真点头道:“这个卢生,多半会去一趟谪仙峰扫花台。”
崔东山问道:“老观主怎么想的,既然都将卢生已经请出了观道观,顺势让藕花福地多出一个类似刑官豪素的剑修不好吗?非要这么坑倪元簪,压制他的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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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尚真说道:“老观主是出了名的性格古怪,大概并不觉得一位飞升境修士算根葱吧。更看重那些有希望独力走出一条新路的道友?”
崔东山点头道:“老观主喜好新鲜事物,确实厌弃训诂小学之流的故纸堆学问。”
小陌,是因为跟在陈平安身边。
剑修白景,是因为有小陌在落魄山。
蛮荒桃亭,是因为有个喜怒无常的老瞎子,才会变成浩然嫩道人。
仰止,是戴罪之身,因为有文庙规矩,准确说来是有那个小夫子在。
不然这些桀骜不驯的蛮荒大妖,单说凶性,可不是真身是一棵梧桐树的青同所能媲美。
崔东山虽然有两碗藕粉,却是第一个吃完。
等到姜尚真都吃完了,冯雪涛竟然还剩余半碗藕粉。
崔东山没来由笑道:“君子言心,小人攻心。我算不算心达而险,沽名钓誉?”
“那么冯兄是行僻而坚,愤世嫉俗。”
姜尚真笑道:“我属于记丑而博,顺非而泽。”
崔东山说道:“好在我们都不喜欢言伪而辩。‘就是这样,能奈我何。’”
崔东山等到冯雪涛吃完藕粉,收回空碗放入袖中,说道:“忙正事去了,你们都随意。”
青衫长袍的姜尚真,一手负后,一手扶栏,玉树临风。
见此风景,岸上女修们就又吃不准了,难道真是姜尚真?
崔东山找到了邢云和柳水,道龄相仿的两位同乡剑修,却是少年与老妪的容貌。
崔东山作揖抱拳,笑道:“这么晚才来拜见两位剑仙前辈,姗姗来迟,恕罪恕罪。”
先前屋内议事,种秋提议,由米裕出面邀请两位剑修列席,结果被他们婉拒了,说是没有这样的习惯。
别看米裕在两位老剑修那边说话硬气,到了崔东山这边,还是帮忙解释了几句。
剑气长城那边,只有大剑仙参加城头议事的传统,剑修确实没有什么列席旁听的传统。
邢云和柳水只是与这位年轻宗主点头致意。
毕竟真正让两位剑修感兴趣的人,还是那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他们各自在蛮荒,都听到了不少关于陈平安的“趣闻”。
比如有个南绶臣北隐官的说法,又比如周密的那个关门弟子,周清高从不掩饰自己是陈平安的崇拜者。
崔东山在他们这边,跟在姜尚真和冯雪涛身边,判若两人,再没有半点嬉皮笑脸,开门见山道:“南婆娑洲龙象剑宗那边,如今已经多出剑气长城本土剑修高爽,玉璞境郭渡,他的道侣凌薰,却是蛮荒剑修出身。其中高爽,相较于你们,无论曾经达到的剑道境界,还是年龄,都算是你们的前辈。此外,仅就说我知道的远游再返乡剑修,还有太象街的金锆,曾是齐家的家族供奉,玄笏街的女子剑修竹素,曾经分别拥有城外剑仙私宅‘金刚坡’和‘白毫庵’的黄陵和宣阳,此外还有一双师徒,女子剑修梅龛,弟子道号震泽,却是蛮荒妖族剑修,梅龛是玉璞境,弟子却是剑仙了?我暂时就知道这么多。”
邢云笑道:“崔宗主的小道消息很灵通啊。”
柳水皱眉不语,看来那个姓陈的年轻外乡人,当年在避暑行宫没少翻阅他们的秘档。
崔东山解释道:“两位前辈不要误会,这些消息,都是我自己找门路打探而来,跟我家先生没有任何关系。”
米裕点头道:“我可以作证。”
除了齐廷济,好像他们这些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如今都没有在浩然天下这边开宗立派的想法。
崔东山说道:“我除了诚心邀请两位前辈担任青萍剑宗的供奉,还希望你们可以在黄陵和梅龛那边帮忙引荐一番。”
黄陵如今是仙人境,属于剑气长城的那种“私剑”,他离开家乡之时,其实就已经是一位玉璞境,与岳青和孙巨源关系莫逆。
此人好饮酒,喜弹铗长歌,佩剑“三窟”,据说此剑传自一位游历剑气长城的冯姓剑客,旧主人手持此剑,在浩然天下斩妖除魔极多,剑气凝结,缠绕在剑柄的长绳,就是一条天地间品秩最高之一的捆妖绳。佩剑铭文“日月行天,神州旧主”,那位以剑换酒的冯姓剑客曾以“太平老人”自居。
至于梅龛,属于这拨远游剑修当中的晚辈,很年轻,传闻她当年是受了情伤,才离开剑气长城这处伤心地,不过最早不是去蛮荒,而是通过倒悬山走了一趟浩然天下,只是没过几年就重返剑气长城,南下蛮荒。
崔东山说道:“两位前辈在成为青萍剑宗的记名供奉之后,不耽误以后五彩天下再次开门,你们去飞升城那边任职,密雪峰祖师堂谱牒留名即可,哪怕一去不返都无所谓。当然了,你们在这之前,哪天觉得在山上待得不舒心了,随时可以与青萍剑宗撇清关系,我们只有挽留,不敢强留。”
茅小冬这个正事不干、天天整些有的没的礼记学宫司业,先前在文庙建议浩然宗门与五彩天下不挂钩,倒是有个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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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五彩天下下次开门过后,就不会再有这样的好事了。
练气士再想往返两座天下一趟,就只能是飞升境修士才能做到。
“你们成为宗门供奉之后,肯定少不了要出门散心,外出游历,仗剑九洲。”
“浩然天下,除了梧桐细雨,还有扶摇风,霞满天,皑皑雪,各洲有各洲的风景,短短百年之内,不至于看厌。”
“浩然不平事,茫茫多。”
“只要你们出剑占理,将来不管闹出多大的烂摊子,我这个当宗主的来负责兜底,你们只管与人出剑说理,不必有后顾之忧。”
听到这里,柳水打断崔东山的豪言壮语,老妪神色淡然道:“都能兜底?崔宗主即便是一位仙人,口气是不是太大了点?只说我以后游历别洲,路上招惹了个飞升境,或是与一座老字号宗门启衅,结果一路打官司打到文庙那边去,兴许陈平安能兜底,你崔东山真能摆平?还是说出了事情,咱们就找上宗落魄山?”
若是剑气长城的家乡剑修,如此言语,她也就信了。
按照米裕的说法,这位姓崔的年轻宗主,是一位仙人境练气士,并且可以视为半个剑修。
崔东山笑道:“真摊上事了,肯定不会去找落魄山求助的,只要是下宗事务,我们青萍剑宗就都能够自行解决。我崔东山,不敢,不宜,也不用麻烦先生。”
邢云笑道:“崔宗主,你可千万别没有剑修的本事,光有剑修的脾气了。我这个人说话难听,习惯就好。”
柳永瞥了眼邢云,难得说句顺耳的人话。
崔东山微笑道:“你们这种说话风格,不用我去习惯,已经很好了。”
邢云和柳水对视一眼,这个姓崔的,好像还算对胃口?
双方以心声言语,“邢云,要不要先去一趟落魄山,见过陈平安,再来决定要不要加入青萍剑宗?”
“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犯不着这么弯来绕去,就像崔东山自己说的,哪天待得不舒心了,一走了之。”
“那你去跟梅龛联系?我来找黄陵?”
“可以,还有金锆和竹素,一并联系好了。省得都被齐廷济拉拢过去。战场之外的齐廷济,怎么看怎么碍眼。”
“呵,嫉妒人家皮囊比你好?”
“好好谈正事,你老扯这个做什么。对了,好像宣阳与你师父关系不错,他如今才是龙象剑宗的客卿而已,你可以跟他聊聊看,愿不愿意来这边当供奉。”
“若是梅龛和竹素都来这边,你得高兴坏了吧?”
“儿女情长,无甚意思,只会耽误练剑。”
“当年周澄与你说的原话?”
“柳水,你有完没完?!”
在崔东山告辞之后,柳水没有立即离开屋子。
邢云想起一起家乡故人旧事,其实他与剑术传承属于龙君一脉的高魁,双方是关系极好的挚友,经常一起驻守城头,每次出城厮杀,更是次次并肩作战,说是过命兄弟都不夸张。
高魁有师传,可惜是那种有不如无,邢云则出身市井底层,一步步成长起来,祖宅在妍媸巷,练剑途中,与高魁相互扶持,相互借钱赊账,都说各自有本账簿,别想着赖账,事实上就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在家乡,有个剑修身份不算什么,杀妖积攒战功也没什么,都是平常事。来来去去,以前剑气长城大大小小的酒楼,哪家账房那边,没有留下一大堆欠了不还的糊涂账?
好像就只有后来的那座小酒铺,六亲不认,坚持概不赊账?
柳水在家乡那边,是有师门的,剑修人数不少,在剑气长城还算比较风光,她还记得离乡之时,年纪最小的一名剑修,是个孤儿,好像是叫韩融?
孩子的练剑资质一般,不过脾气还挺犟,每次只要闻着师门长辈身上的酒气,哪怕是师公辈的老剑修,孩子就要黑着脸。
好像别人只要喝酒,就是跟孩子结仇。
所以柳水才会对这个孩子有点印象。
之前柳水问过米裕不少问题,其中就有问米裕,知不知道一个名叫韩融的剑修,此人如今在不在飞升城。
只是米裕在倒悬山春幡斋和避暑行宫,都是个当门神的,只知道上五境和一些地仙剑修的档案记录,所以米裕并不清楚韩融是不是跟着去了五彩天下飞升城。其实米裕心知肚明,柳水就是想要问韩融活没活着。所以米裕说隐官大人肯定知道这件事,他可以帮忙飞剑传信到霁色峰问一下,但是柳水却说不必了。
米裕有自己的打算,问还是要问,如果隐官大人那边的回信,韩融早已战死了,米裕就只当不知道这件事,可如果还活着,就与柳水说一声。
邢云打开桌上一壶酒,望向柳水,老妪点点头,邢云就到了两碗酒,听米裕说,是剑气长城名气最大、销量最好的酒水。
铺子的这种酒水,分出三种档次,滋味最淡的,只需一颗雪花钱,还有一种卖五颗雪花钱,最贵的,得十颗,别称青山神酒,而且每天只卖一壶,先到先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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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船上边,竹海洞天酒只有两种,按照米裕的解释,最贵的青神山酒水,早就不卖了。
端起酒碗,轻轻抿了一口酒水,到了浩然天下就再没有喝过酒的邢云,误以为自己喝到了假酒,疑惑道:“你觉得滋味如何?”
柳水尝了一口酒水,皱眉道:“不像是多地道的仙家酒酿。”
邢云拧转酒壶,看着上边的红纸黑字,确实写着“竹海洞天酒”,邢云气笑道:“良心被狗叼了么!”
邢云喝完一碗,再打开另外一壶据说是售价五颗雪花钱的酒水,同样是竹海洞天酒,与前者唯一的区别,就是壶身红纸上边的酒水名字一旁,以蝇头小楷写就“上等”二字,在旁边的旁边,再写有一句“剑仙醇酒喜相逢”,邢云再倒了一碗,砸吧砸吧嘴,点头道:“就这酒水味道,也敢卖五颗雪花钱,狗都不叼!”
一阵敲门声响起,米裕在门外廊道,笑问一句,“方不方便?没打搅你们吧?”
邢云没好气道:“又没栓门。”
米裕只是推开门,没有跨过门槛,笑道:“柳水,隐官大人那边传回一个消息,韩融如今是龙门境,就在飞升城,身份是泉府一脉的剑修。”
柳水板着脸点点头。
米裕瞥了眼桌上打开的两壶酒,笑道:“隐官大人还说,韩融是他那个酒铺的老主顾,只要不用去城头,每天早晚两次,喝两壶酒,雷打不动。是个缺了酒水就跟要他命一样的穷光蛋,每次只喝一颗雪花钱的竹海洞天酒,喝酒不喜欢上桌,有空位都不肯落座,经常跟隐官大人一起蹲在路边喝酒,还喜欢蹭酒喝,但是韩融的酒量,跟酒品都不错,有句口头禅,酒量是天生的,练不出来。偶尔请他喝好酒,韩融只说不用,说不喜欢欠人情。”
老妪眯眼而笑,嘴上却在埋怨米裕多此一举,说好了不用询问隐官大人,你偏要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