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某人叹了口气,“宗老弟啊宗老弟,你算是摊上大-麻烦了,这场无妄之灾,亏得有林师坐镇鸦山。”
这位与吾洲同时代的前辈道官,有几手压箱底的术法,堪称惊世骇俗,其中一手,可以让大地顷刻间变作水乡泽国。
还能够打造出一条风廊水榭,道士幽居其中,最终炼化出一把万丈红尘的法剑。
当然此人以合道地利之路跻身十四境,手笔之大,叹为观止,“丹帐覆州”!
约莫千年之前,大限将至的翥州道士,苦心经营千余载,闭关合道只在一瞬间。
也正因为此举扰乱一州风貌,违背了白玉京订立的规矩,才被好友余斗仗剑而至。
身披法衣手持仙剑的掌教余斗,直接将刚刚跻身十四境的道士,境界打回仙人境。
与此同时,原本相互衔接的青泥洞天和天壤福地也被一并殃及,被余斗一剑斩开联系,再敕令洞天福地就此封山。
若论天心,若论无私,余斗自称第二,青冥天下没人敢称第一。
不过这些都是千年之前的旧事了,而且那位翥州道官,他从合道成功再到转瞬间跌境,不足一炷香功夫,都极为隐蔽。
宗学佺转头望向师父。
林江仙淡然道:“养好伤你就下山,去趟金桐道场,在那边逛一圈再返回鸦山。”
赵鹤冲几个还好说,都习惯了。
作为外人的古艳歌呆滞无言。
宗学佺咽了口唾沫,抱拳领命。
林江仙说道:“古艳歌,你在鸦山期间,我们切磋两场。”
古艳歌神采焕发,抱拳沉声道:“晚辈恳请林师赐教!”
朱某人如释重负,不负佳人所托,鸦山之行,功德圆满。
其实他跟古艳歌是半路遇到的,因为目的地相同,才结伴而行。可惜这一路,就没聊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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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不是他相貌不好、功力不够,只因为古艳歌好像就不喜欢男人,他有什么法子,变成女子吗?
他这位汝州道官执牛耳者,曾是那个汝州嘉乾王朝的状元郎,才情自然是极好的,然后被“榜下捉婿”成了驸马爷。
是那位人间最得意的仰慕者,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瞧瞧,写得多好,朱某人总觉得白也半数诗篇,都是为自己量身打造。
一行人离开演武场,换了个喝酒的地方,至于宋钺就被师姐戚花间拉去泡药罐子了。
古艳歌问道:“朱前辈,与玄都观孙道长熟不熟?”
朱某人小心翼翼回答道:“算是认识,不算太熟。”
“那就算了。”
“艳歌姑娘,是与蕲州玄都观有些个人恩怨?还是与那位历来不太喜欢待客的孙观主,有事相求?”
“没事,就是想要与孙道长道声谢,只是孙道长前些年好像都不在道观,一直无缘得见,估计孙道长如今都不记得我了,冒冒然去蕲州登门拜访,就怕到了玄都观还是会吃闭门羹。”
朱某人松了口气,一下子就见风使舵改了口,“虽说我与孙观主不算太熟,但是孙观主也曾邀请我去那边喝酒来着,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赶早不如赶巧,要是艳歌姑娘愿意,近期就可以随我去往玄都观做客。”
与孙观主,可以不熟,可以很熟。
林江仙面无表情,懒得揭穿好友的牛皮。
孙怀中跟朱某人没啥交情,至多就是那种比点头之交略好几分。
对于山巅修士而言,双方确实属于经常碰头的那种,但是真计较起来,交情一般,相当一般。
一来双方本就不是一路人,朱某人喜欢附庸文雅,孙道长却是个最不乐意文绉绉说话的。
再者朱某人每次去玄都观做客,都是不得不去,每当孙观主觉得自家酒水喝得腻歪了,就会喊汝州朱道友过去一起喝酒。
此外还因为老观主,每次见到了朱某人,就会一把拽住后者的胳膊,苦口婆心反复劝说一事,道友不如用回那个“朱大壮”的本名?
你总是苦求新意,不就有个现成的,何必骑驴找驴?
朱某人能答应?
要不是板上钉钉的第十一人,肯定打不过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人,朱某人都想按住对方的脑袋,大声询问,给老子说清楚了,这算哪门子名垂千古的“美谈”?
看来为了能够与古艳歌同游蕲州,朱某人真是豁出去了,不惜自投罗网。估计前脚进了玄都观,后脚走出,只要随身携带的酒水不够好、不够多,那么朱大壮这个真名,别说一座蕲州,恐怕整个天下都要路人皆知了。
喝过酒,朱某人拉着林江仙一起出门散步。
朱某人微笑道:“那徐续缘,得授《素问》的秘本丙篇,故而擅长祝由科,当得起‘精绝’二字。”
林江仙点头道:“有望得证上古金仙身,了不起。”
朱某人啧啧称奇道:“能够被林师称赞一句了不起,我那些珍贵酒水就算没白请。”
林江仙说道:“有事说事。”
朱某人问了一个不是挚友绝对不会开口的忌讳问题,“你打算如何处置赵鹤冲,以及那几个再传弟子?有想法了没有?”
不谈身为林江仙开山大弟子的赵鹤冲,其余几个,算不得是什么顶梁柱,却也都是鸦山的中坚力量,不是远游境就是金身境。
他们几个,或与林师、或向鸦山偷拳,还是其次的事。
好友林江仙,对待拳法一事,素来没有什么门户之见,只是一向懒得教拳而已,在外边遇到好苗子,林江仙还是很乐意指点迷津,甚至是传授几手拳招的。
问题在于,从入室弟子赵鹤冲,再到那几位再传弟子,都跟白玉京都有着千丝万缕的渊源,其中有几个,至少两人,甚至至今还与白玉京保持秘密联系。其中就有开山大弟子的赵鹤冲,这种事情若是泄露出去,于鸦山和赤金王朝而言,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林江仙默不作声。
朱某人叹了口气,就是还没想好了。
朱某人曾经先后三次见到赵鹤冲假借师门公务,与专门负责定时巡视天下诸州的那种白玉京道官悄悄接头。
前两次亲眼目睹双方的,隔着将近三十年,由此可见,双方耐心都相当不错。
由此可见,朱某人对鸦山是如何上心了。
悄然跟随赵鹤冲离开鸦山和赤金王朝的次数,说不定早就过了一手之数。
第一次看到他们鬼鬼祟祟会晤,还在商议着如何让赵鹤冲坐稳首徒位置,又该如何处置鸦山大小事务,跟赤金王朝皇帝陛下和那帮将相公卿如何打好交道,好赢得林师的青睐和器重,既要从林师那边学得真正的拳法,同时也要手握实权,尤其要小心那个朱某人……一个耳提面命,一个虚心聆听。
这场见不得光的会面,属于好见好散。
结果等到第二次再碰头,商议过正事,赵鹤冲就开始发牢骚了,毕竟再不是一位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了,赵鹤冲当时已经是一位山巅境的武学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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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当时白玉京道官身边,还带着一个与赵鹤冲同龄且同乡的道士,但是这位紫气楼年轻道官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
最后一次,就在前年,听口气,是赵鹤冲第一次主动要求对方走一趟汝州,那位紫气楼道官没有露面,当时在闭关。
朱某人就是这么无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总得找点排忧解闷的法子。
他见林江仙始终不开口,便自顾自摇头笑道:“落在旁观者眼中,觉得又可气,又好笑,还有点可怜。”
卧底卧到这个份上,也算赵鹤冲太不容易了。
记得当时憋屈不已的赵鹤冲,喝完了闷酒,一摔酒壶,就直接与那位声名不显却修为不弱的白玉京道官,骂了一句娘,说老子再这么待下去,难不成还要混成鸦山第二代掌门?
林江仙终于开口言语,“不光是赵首徒鹤冲,二弟子戚花间,她与我正式拜师的那一天,就表明自己的身份了,她是得了灵宝城某位天仙的授意,才来的汝州鸦山,她最早习武演练的两部拳谱,也是灵宝城道官赠送,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进入鸦山,跟我学拳。”
“按照双方约定,三十年内,她从我这边偷来的拳法,将来都要归还白玉京灵宝城。在那之后,戚花间就与白玉京没关系了。”
“她既然敢偷,我就敢教。我倒要看看,白玉京未来百年之内,能不能再出半个林江仙。”
朱某人哑然失笑,“该不会是你身边四位嫡传,全都是白玉京安排的谍子吧?”
“那倒不至于。宗学佺和宋钺,身世简单,与白玉京并无瓜葛。”
林江仙淡然道:“退一步说,全是白玉京安插在我身边的谍子,又能如何。”
别忘了,这位林师,还是一个能够自称帮忙闰月峰辛苦算一卦何时下山的人。
朱某人佩服不已,“你倒是看得开。换成我就肯定做不到这个份上。”
指尖多出一枚秘制花钱,磨成方形,一面刻日食一面刻月食。
世间铜钱经手人多,故而阳气重。朱某人手上的这枚花钱,位列天下十大名泉第三。
花钱在朱某人手指尖翻滚。
林江仙没来由道歉一句,“对不住了。”
朱某人洒然一笑,“矫情。就不该是林师说的话,收回去,赶紧收回去,我就当从没听见。”
沉默片刻,朱某人轻轻旋转着那颗花钱,走到了鸦山之巅,视野开阔,依稀可见极远处赤金王朝的那座京城,无宵禁,灯火一片,就像夜幕中的火团,朱某人神色复杂道:“实不相瞒,白玉京某城楼的头把交椅,邀请我去他那边做客,还亲口承诺只要我肯去,听从他们的安排,不但可以当个副手,关键是让我有希望行走一条大道,至于是谁,我就不说了,稍微讲点买卖不成仁义在的规矩。”
“不得不承认,确实有过心动。”
林江仙微笑道:“心动是人之常情,不心动才是怪事。”
在青冥天下,有个无据可查的古老说法,“白玉京之外,一州一十四”。
这个说法,可以一分为二看,一种是天下十四州,一州之地,应运而生,都有希望出现一位十四境修士。
不是必然之定数,但好歹是一种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大道机会。
再就是一州版图只能是出现一位十四境。绝对不可能同时出现两位十四境,一州山河,就算版图大如蕲州、幽州之流,也注定没有这份“气数”来支撑起两位十四境大修士。
比如那蕲州玄都观的王孙和孙怀中,后者当初远游别座天下,曾经借出四把仙剑之一的“太白”,给浩然白也。
除了与白也性情相投,其实也是相信道号“空山”的师姐王孙,一定可以跻身十四境,孙怀中故意离开玄都观和蕲州地界,属于提前让道了。朱某人这拨山巅修士,心知肚明,那次孙道长出门远游,极有可能就是王孙的那次闭关,到了某种关键期间。只可惜最终事实证明,当初王孙未能合道成功。
那么在这汝州,因为林江仙和鸦山的存在,几乎等于彻底断绝了朱某人打破瓶颈的那点可能性。
林江仙虽非练气士,但是一州气运流转,可不管你是武夫还是道官。
朱某人好奇问道:“未来青冥天下十四州,有没有一种可能,最终会同时出现十四位十四境?”
林江仙摇头道:“绝无可能。”
朱某人再问道:“那就退一步,不是并肩而立在同一个时代呢?未来一千年,甚至两千年内,有没有这么多数量的十四境?”
“就像一个村落,有十四户人家,风水轮流转,总有轮到的一天,区别只在早发晚发而已?”
林江仙听到这里,笑道:“陆沉曾言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那就再等等,你是修道之人,相信总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朱某人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以心声问道:“林师,你准备做什么?”
林江仙一笑置之。
“林江仙,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还是不能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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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也从不过问你要赢了谁才甘心。”
朱某人喟叹道:“林师啊林师,跟你聊天真没劲。”
林江仙伸手拍打山巅青竹栏杆,微笑道:“因风吹火,用力不多。顺势而为,事半功倍。”
朱某人攥住那枚磨方花钱,岁月悠悠,放浪形骸,纵情酒色,文章行人皆耳闻。那么只需要赢一次,自己就可以万古不朽了。
不求与天地同寿的长生之实,但求与日月齐辉的不朽之名。
所以暂时来说,还是得活得久一点,毕竟需要至少再高一境。
朱某人说道:“有件事,要跟你商量商量。”
林江仙伸手拂过栏杆,“但说无妨。”
朱某人说道:“如果当真天下大乱了,青冥数州陷入战火,我会争取保证汝州的太平,这就需要林师和鸦山的帮助了。”
林江仙点头道:“说过简单的事,请继续说难事。”
朱某人说道:“如果有朝一日,某件事在两可之间,天下形势陷入僵持不下的局面,我希望林师能够助我一臂之力,尽快打破这种僵局,好让人间恢复太平世道,能早一天是一天。”
林江仙说道:“没有问题。”
数州之地,大火燎原。
汝州暂作壁上观,隔岸观火。
其实朱某人的小事和难事,在林江仙和鸦山这边,刚好颠倒一下。
作为剑气长城的末代祭官,林江仙此身,就只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纯粹武夫,不是什么练气士,就更不是剑修了。
就像纯阳吕喦,就曾与陈平安直言一句,林师拳法很高,剑术更高。
而陆沉也曾与人说过,有无长剑在手,就是两个林江仙。
药铺杨老头经常翻阅一部外乡剑仙编撰的山水游记,当年老人见到宁姚,就曾经提及过此事。
剑气长城设置三官,祭官先行,刑官随后,那么接下来自然就是万事俱备只欠一场东风了,只等隐官现身。
林江仙虽然不看好陈平安跟曹慈的那场青白之争,但是对于陈隐官的剑术成就,还是愿意拭目以待的。
朱某人一摔袖子,后撤数步,打了个稽首,低头不起,沉声道:“汝州道官朱大壮,在此谢过挚友林师!”
林江仙抱拳还礼。
朱某人直起身,只觉得神清气爽,暂时无事小神仙。
林江仙突然说道:“你和古艳歌,其实不用去玄都观找孙道长了,你们要是真想见他,不如现在就赶路,直奔白玉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