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誉天下的一山五宗门,一祖庭一上宗三下宗,这种规模,别说在浩然天下,在数座天下都是独一份的。
桃符山同时拥有一座上等福地和一座云梦小洞天,此外还有手握老坑和百炼两座财源滚滚的中等福地。
除了于玄再传弟子“松雪道人”赵文敏住持的那座经纬观,稍微穷一点,其余四座宗字头仙府,个顶个的有钱,家底深厚。
所以君倩说那笔钱,是于玄从指甲缝里抠出来的小钱,也确实同样不曾冤枉了“一辈子修行顺遂从不曾为钱字发愁”的老真人。
他娘的,这些文圣一脉弟子,说话都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于玄当时在天外,“前辈风范”略显不足,只因为老真人当时确实也需要一大笔金精铜钱,多多益善。缘于于玄最近数百年间,有两张精心研制却从未现世的大符,都涉及“光阴长河”,符箓一道,除了比拼大符的种类,更比拼大符的数量。
于玄之所以能够独占浩然“符箓”二字,除了能够画出众多妙不可言的云篆丹书,再就是秉持一门简单粗暴至极的四字学问。
以量取胜!
只是后来老秀才走了一趟天外星河,不但主动赠送于玄一袋子十斤穗山土壤,老秀才还好似反客为主,坐镇星河,为作为东道主的于玄“论道”一场,帮忙稳固境界。
所以这次赶来落魄山,于玄就是想要亲自与陈平安打声招呼,先前欠下的三百颗金精铜钱,落魄山这边就不用还了,也会开诚布公言说几句,真要计较起来,也是他于玄欠了文圣一份人情,老秀才是你的先生,他不收,那就算在落魄山头上好了,于玄已经想好了,除了先前三百颗金精铜钱不用归还,桃符山填金峰还愿意半送半借给落魄山一千颗金精铜钱,至于属于暂借的五百颗,不算利息,你陈平安等到什么手头宽裕了再还不迟。
呵,你郑居中当时在天外不是起了个话头吗?
现在就轮到你们白帝城了,填金峰已经拿出来一千颗金精铜钱,剩余五百颗,郑先生不跟着补上?
一般宗门不清楚内幕,于玄却是心知肚明,至少在一千年前,白帝城就开始秘密大肆搜集金精铜钱了。
白帝城记名和不记名的供奉、客卿,从上五境到地仙,每隔一段年月都需要供奉数量不等的金精铜钱给白帝城。再加上浩然九州主动联系白帝城的山泽野修,这拨修士身份境界都不差,他们想要与白帝城购买、借阅某些孤本秘笈道书,好像都需要用金精铜钱来换,足足一千年,九洲各国山水神灵的金身碎片、铸成钱币的金精铜钱,就这么一颗颗一袋袋,源源不断流入了白帝城。
单论金精铜钱的积蓄数量,白帝城说不定完全可以与皑皑洲刘氏掰手腕,如果再加上郑居中自己那份,尤其是他在蛮荒天下的隐藏收益,相较于刘氏,估计只多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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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牛角渡那边,百口莫辩的柳赤诚,只得灵机一动,找了个不算蹩脚的正当理由,说自己是来找师侄顾璨商量事情的,先忙完正事,再去落魄山叨扰陈山主。
秋气湖,大木观。
距离既定的议事时辰约莫还有两刻钟。
一袭青衫,背夜游剑,来到大木观的山门口,几位金童玉女一般的道官,被吓了一大跳,赶忙询问来者身份。
陈平安微笑道:“落魄山陈平安。”
众人面面相觑,好像请帖上没有这么一号人物才对。
就在此时兼任湖君的观主宫花,姗姗走出大木观,腰间悬配一把名剑横秋,以女子英灵之身成神的女冠,她站在台阶顶部那边,朝山脚青衫男子打了个稽首,毕恭毕敬道:“秋气湖湖君,‘青词’宫花,恭迎陈剑仙大驾。”
陈平安抬头望向那位女冠,拱手致意,在他抬脚走上台阶的时候,宫花已经快步走下台阶,然后停步侧身,主动给这位传说中的福地之主让道,双方擦肩而过,宫花再转身跟上,只是青衫男子有意放缓脚步,本来想着落后一个身位以示敬意的女冠,就变成与陈平安并肩而立,她犹豫了一下,就不再矫情,与他一起走向道观大门,宫花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客套寒暄,方才对方在湖边抖搂了那么一手,竟然以鱼线缠绕住龙袍少女的脖颈,随随便便就砸晕在湖面上,让她颇为心惊,虽然昨夜落花院议事,经由高君的泄露天机,她对这位陈剑仙已经有了一个估算,可是好像依旧低估了对方的境界?
陈平安随口问道:“请教宫观主是哪个朝代的人氏?”
宫花笑道:“陈剑仙何必明知故问。我与朱敛是一个朝代的,不过与这位世代簪缨的贵公子不能比,我的前身,只是个学武不精的江湖草莽,生前事不值一提。”
若非对方的身份摆在那里,一句明知故问的后边,就不用她浪费口水了。
陈平安一笑置之。确实得怪自己看得不仔细,或者说怪沛湘的那本册子上边,被老厨子将宫花放在了《人间美艳篇》,而非《山水神灵篇》。
走入大木观后,在祖师殿外白玉广场上,道观已经搬走香炉,腾出大一片清清爽爽的空地,放着两排造型简洁的黄花梨官帽椅,好像是典型的松籁国京作工,若是再往上追根溯源,大概就是前朝朱敛的木匠手艺了?看得出来每一把椅子都很用心,形制相同,椅背却有不同的雕刻图案,或卷草、云纹或灵芝、花鸟,线条流畅,极有生气,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稍加留心观其纹路,似有剑意,说不定就是宫花的手笔。
但是广场上有两把椅子比较特殊,显得孤零零的,一南一北,两两对峙。
看得出来,一把是给陈山主安排的,一把属于作为本次议事的发起人,湖山派当代掌门高君。就是不知道钟倩坐在哪里。
因为离着议事时辰尚早,暂时只有稀稀疏疏几人落座,望向道观大门口那边站着宫花身边的青衫男子,都是一头雾水。
陈平安自嘲笑道:“吴宫主说得好,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
宫花假装听不懂这句话,伸手指了指背靠道观主殿的那张“南面”椅子,微笑道:“离着议事还有一段时间,陈剑仙可以就此落座,也可以先去落花院饮茶,我当然更乐意陪着陈剑仙逛一逛大木观,荣幸至极。”
陈平安却是走向了那条面朝大殿的椅子,伸手扶住椅把手,笑道:“我是客人,就坐这里好了。”
这个举措显然出乎宫花的意料,让她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昨夜有资格在落花院落座喝茶议事的,连同大木观观主宫花在内,总计七位。
之后其实还有第二场议事,只是增添了四人而已,都是直接入住大木观的贵客,正是当今天下的四国君主,北晋国篡位登基的唐铁意,由一场禅让继承大统的南苑国皇帝魏衍,刚刚继位没几年的松籁国年轻君主黄冕,还有北方草原之主金帐拓跋氏的当代国主,拓跋大泽。
对落魄山和陈平安最感兴趣的,无非是三件事,落魄山底蕴如何,陈平安此人境界如何,性情又是如何。
其实魏衍在还是皇子的时候,早就与陈平安打过交道了,但是议事期间,这位南苑国皇帝只是修闭口禅一般,绝口不提当年曾与少年剑仙同桌喝酒的事情。因为魏衍没有修行仙家术法的资质根骨,这些年偶尔几次见到好似越活越年轻的太上皇魏良,魏衍都会心情极为复杂,哪怕是一位六境武夫了,还是一国之君,见到高深莫测的父亲,魏衍反而越来越心怀畏惧。不明身份的人瞧见了这对父子,恐怕都会误以为他们是兄弟。
钟倩脚踩湖面,蜻蜓点水,一路长掠赶来湖心岛屿所在的大木观。
魏良已经抱起那位昏迷不醒的龙袍少女,看样子是真谨遵法旨离开了秋气湖,就此退出参加议事了。
陈平安记起一事,说道:“魏良他们空出的两个位置,劳烦宫观主去和高掌门临时商量商量,换两位补缺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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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花点点头,“如此最好。”
虽然不清楚方才湖岸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陈平安跟魏良起了一场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冲突,可宫花不觉得这什么坏事,毕竟世人皆知,南苑国魏氏与陈平安关系不一般,就因为这层关系,昨夜拉上四位君主的落花院第二场议事,魏衍从头到尾当哑巴,实则魏衍之外,众人或聚音成线,或心声言语,相互间没少聊,他们等于是完全与南苑国撇清关系了,而魏衍也确实算是足够沉得住气,将近一个时辰的议事,这位南苑国皇帝陛下的脸上,竟然看不出丝毫异样。
否则陈平安今天在这里,纸面上的盟友其实并不少,皇帝魏衍,太上皇魏良,道号“解角”的龙袍少女,敬仰楼旧楼主周姝真,狐国之主沛湘,钟倩!
这就有六个了。
如果再加上南苑国境内的一位武学宗师,一位江水正神,和两位在那边开山立派、设置道场的练气士?
要知道今天议事总计人数,不过三十二人。
宫花没有任何犹豫,打了个稽首告退,去落花院找高君商议此事。陈平安既然肯主动削弱自身实力,管他是不是有恃无恐,目中无人,反正这种此消彼长,绝对不是坏事。
钟倩进了道观,径直走到陈平安身边,钟倩环顾四周,他才懒得计较外界的风评,快人快语,都不用武夫的聚音成线手段,满脸疑惑开口问道:“高掌门是失心疯了?就这么安排座位?不明摆着是要干架一场,谁站到最后谁说话作数?”
宫花闻言回头看了一眼,虽然高君已经提醒过他们,宫花明知作为天下武学第一人的钟倩,极有可能已经投靠了落魄山,但是亲眼见着这一幕,她还是忍不住心一沉。
陈平安已经绕到椅子后边,双手叠放,懒洋洋趴在那边,朝北边那张椅子抬了抬下巴,笑着解释道:“本来是要坐在那里的,我自作主张选择这里落座。”
钟倩点点头,“这就说得过去了,吓我一跳。”
陈平安笑道:“等会儿议事开始,你就别开口说话了,只管坐着发呆。”
钟倩还是点头,“我又不傻,肯定会假装两不偏帮的,省得里外不是人,以后总是还要常来这边串门的,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滋味,不好受。除非……”
说到这里,钟倩咧嘴傻笑起来。
陈平安接话道:“除非学成了绝世武学,天下第一与天下第二可以拉开一大截,至少就不敢当面戳你的脊梁骨了,背地里说闲话嚼舌头,也要掂量掂量言多必失的后果。”
钟倩问道:“咱们山上有这样的拳法秘笈吗?”
陈平安眯眼笑道:“你可以去问问我的那位开山大弟子,她小时候跟你有一样的想法,逢人就问有无那种可以传给她一甲子、百年功力的好心人,或者有没有一夜之间就能让她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江湖秘笈。”
钟倩嘿了一声,学武练拳都是苦功夫,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便宜好事。在落魄山待久了,也晓得浩然天下与家乡福地,不谈仙家道法确有千百捷径可走,只说武道一途,没啥差别,只能一点一点打熬体魄,两个地方的唯一区别,可能就是在于有无明师指点和喂拳了,至于拳谱与桩架招式,讲究是有讲究,不过老厨子说得好,心气不到,拳意就纯粹不了,言下之意,就是骂他钟倩是个混吃等死的废物嘛,无所谓的事情,只要你老厨子炒得一手好菜,我就混给你看。
陆陆续续有议事成员赶来此地。
其中一位老妪模样的北晋国边境的淫祠神灵,老态龙钟,习惯性步履蹒跚,瞧见了钟倩和那位青衫剑客,老妪神色拘谨,笑容谄媚,主动与钟倩打了声招呼,钟倩微微皱眉,没有任何表示,只是聚音成线与自家陈山主解释起这位老妪的某些山水传闻,别看瞧着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媪模样,实则她在那自家山头,很是威风八面的,山神府礼制处处僭越,只说她那尊金身彩绘神像的高度,就是如今天下最高的,甚至要比诸国五岳山君、几尊江渎正神都要更加巍峨,占据了一条从未被发现的金矿,故而是一具名副其实的“金身”,耗费了不计其数的黄金,老妪驭下手腕极为严酷,饲养了一大拨凶悍厉鬼担任府邸胥吏,就连唐铁意都要敬她几分,相传早年附近一州的城隍爷,带着夜游神在内一大拨城隍官吏,去她那座山神府登门兴师问罪,结果很快就换上了新任城隍爷补了空缺,显而易见是有去无回的下场。如果不是老妪在山上的口碑实在太差,北晋国朝堂内部非议不小,唐铁意早就将她封正为本国五岳山君之一了。
老妪是往道观外走去的,出了大门,就御风去往玉簪岛和螺黛岛,分别喊来一位松籁国正统山神和一位相熟的鬼物练气士,后者道号“陶者”,先前曾与老妪一起,参加龙袍少女“解角”的那场竹席酒局。而那位松籁国山神,是高君此次重返湖山派,与年轻皇帝建言,为一国五岳山君各自选取一座储君山头,而他就顺势当上了福地历史上的第一位储君山神,事出仓促,莫名其妙就抬升了山水官场的一阶神位,而这次秋气湖议事,因为各国小五岳山君都被排除在外了,就没有任何一位山君赶来秋气湖自讨没趣,反而让他捡了一个大漏,得以列席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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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除了老妪喊来的两位补缺成员,一同来到大木观的,还有个陈平安在《人间美艳篇》唯一过目的女修,孙琬琰,道号“灵符”,她身穿一件单色绸缎长裙,小拇指上戴着长长的护甲,她扫了广场一眼,就直接走到一张雕刻花鸟纹的椅子那边,她也不着急落座,低头弯腰,本就身段婀娜的女子,霎时间曲线毕露,对面几位男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她的背影,丝滑绸衣,有等于无,反而愈发显得滚圆。
她浑然不觉,只是保持那个诱人姿势,翘起手指,用护甲轻轻划过花鸟纹路,好似一手志怪书上所谓的画龙点睛手笔,顷刻间便有一只鸟雀掠出木板,叽叽喳喳,清脆悦耳,她转过身,坐在椅子上,那只鸟雀便停在她胸脯上边,她伸手轻轻抚摸它的羽毛。
陈平安依旧趴在椅背顶部,只是笑着提醒身边目不转睛的钟倩,“你亏得不是炼气士,不然只是这一瞧,就被夺去些许心神了,这是修道大忌。”
钟倩将信将疑,“如此古怪?是什么术法?”
陈平安摇头道:“登山守一法的反其道行之。”
她秋波流转,望向那位青衫剑客,“道友好见识,敢问山门与道号。”
湖山派的剑仙一脉?好像除此之外,人间就再无炼气士敢以陆地剑仙自诩了。
陈平安置若罔闻。
这个孙琬琰,说不定会是福地首位符箓练气士,但是她目前缺了一本“仙家真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