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有的没的,想邻家老太太,想那些参加简陋宴席的亲朋好友,还想留在家里的琵琶。
想,想邻家大哥为何要从屋里出去。
想他从军那日,对自己想说却没说的话。
她拆了一包砖头尝尝,嗯,不是砖头,是炒面砖,混着泪,咸淡刚刚好。
这一夜又惊又惧又累又困,巧娘抱着几块砖头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梦里正月十五,百姓披红挂彩抬神像穿过大街小巷,大哥吹唢呐、大姐敲锣鼓,有人喊她去给官老爷弹琵琶。
突然声音变了,让她猛然惊醒,邻家三郎从井上呼唤:“巧娘,巧娘爬上来吧。”
再抬头,井外的天色已经亮了。
井绳转得比夜里吃力得多,巧娘也想用力往上爬,可她爬不上去,最后还是被井绳拽着重见天日。
庄上已经安静了,焚烧黑灰随风飘荡,空气里笼罩着跑不掉的焦臭味道。
院子又多了具尸首,仰面被刀杀了,邻家三郎垂头坐在井边,身上血流到地上,血迹已经干了,在院子里拖出几道长长的印子,一直到屋子里。
“哥,你伤着哪了?”
他抬起头,锁骨插着支被掰断的箭,衣裳胸口也被割开,抿着苍白嘴唇摇摇头,拄腰刀重新站起身,晃了晃才站定。
他向屋里走,杜巧儿也跟着往屋里走。
堆酒坛的中堂有另一具尸首,三郎让她进屋换衣裳,那里有他小时候穿的衣裳,老太太保存得很好,洗得很净。
等她再走出屋子,坐在酒坛上的三郎笑了,弯弯的眼角像在发光,说:“好看。”
桌上有整理好的蓝布包裹,三郎让她背上,巧娘不知里面装了什么,只觉得很沉。
沉得她不太想背,但三郎不管,只慢慢向外走。
庄上的贼已经走了,街上遍地尸首,有些房子被烧成废墟,有些房子的火还没灭。
经过一户敞着的门前,她看见大姐光着身子躺在中堂桌子上,开肠破肚。
三郎不让她看,硬牵她往庄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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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向坟地,三郎越走越慢,衣裳又往地上滴血了。
一直走到老太太死后,村人帮着下葬的地方,鼻间焦臭味道没了,空气里的黑灰也不见踪影。
木制的墓牌早就没了,但旁边放了几个酒瓮,还能认出来。
三郎跪在地上,撑着刀也没再站起来,只好坐下用衣裳擦刀,仔细看着刀身写了‘天启六年宁武关官造’的腰刀,收进刀鞘。
随后腰刀和下弦的弓一起推过来,他边在坟头用手刨,边说:“你系上革带带上刀,这是张好弓,但你拉不开也上不了弦,以后看见,看见能用的就把它卖了。”
杜巧儿的嘴唇嗫嚅,浑身都没有力气,脑子也被妖怪吃掉,什么都说不出来。
三郎还在刨,刨得满手泥土,从坟头刨出金镯子,还刨出了银锭子。
他转过头,捧着金镯子银锭子递过来,杜巧儿本能地往后退,却见他脸上涌出巨大哀伤:“巧娘,我没当逃兵,我给朝廷杀过北虏鞑子,也给朝廷杀过东虏鞑子,这是他们抢的,我,我不会骗你。”
杜巧儿的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好嘴角噙泪用力点头,一次比一次重:“巧娘知道,巧娘知道哥不是逃兵。”
金镯子和银锭子被塞进她手上,三郎的手一触即走,像被她烫到,可她分明觉得那手没有一丝温度,该是她被冰到。
他吩咐说:“包里有换洗衣裳,鞋子破了也有换的,还有勤王发的赏功牌,也没什么用但……拿着吧。”
三郎说话越来越慢,却越来越细:“你把头发剪短扎发巾,出去别说是女子,有人抢钱就把镯子给他,实在不行银锭也可以给。”
“还有换洗衣裳里藏了一两银子,是腊月兵部发的去年正月军饷,我想拿回来给娘,回来晚了。”
他坐不住了,身子慢慢靠在坟头上,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虚弱,眼角有透明的泪水缓缓流下,说:“巧娘,我要死了。”
还没等杜巧儿上前说什么,三郎用右手捂住有断指的左手,又急又快地哀求:“你快走,我不想你看我死,你快走吧,我,要去陪娘了。”
杜巧儿不想走,她一步一步走上前,可就在这会,三郎突然又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很快坐起身来,坐得很正,把她吓了一跳。
“巧娘,我,你……”三郎又一次笑了起来,可终究还是欲言又止:“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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