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他将手中的长篙猛然穿刺而去,扎入了双尾之间的水域中,再以迅疾的动作回收、挑起,挥舞的动作轻而落叶,观其劲力运使的水平,已然达到了举重若轻的境界。
出人意料之外的是,老船家倏然使出竹篙挑刺的目标,并非一般人想象中的河里大鱼,而是一枚小巧轻薄的青铜戈币,其孔洞被长篙的尖端处恰好穿过,然后随着他手臂的一震,飞起落在了身边的一只陶瓮之内。
也不知道,在迅疾的水流之中,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枚小戈币,且被他有如提前预料到了一般,及时地用竹篙挑起收集起来呢?
当老船家忽然起身又回坐之际,他的襟袍微微上扬,露出了老者先前就显出有些虚弱的腿部,居然是一对由青铜打造的义肢,隐隐透出了金黄色的冷硬光泽,让人感到一种独特的坚毅。
现在看来,老船家原本的身份,应当是越国习流之师中的一员,也就是专职的水兵,且有过不浅的功绩,才于战后得到了这种相当罕见的义肢补偿,离开军伍之后,化身成为了一位普通的船家。
“这段到富阳里的水程,我乘船行过了好几十遍,也算是一个老行家了。嘿,这边我透露一个秘密,你俩想要来听吗?”
“船家断腿处接上的‘腿形器’,可不是国外受刖刑者勉强装上、仅能缓慢行走的那种,而是与骨骼肌肉深入融合,能够发挥出五六成劲力的‘植金骨’。”
“‘植金骨’?听说未臻阳劲第二关‘经络交变,血气环流’的修为,贸然在体内植入其他的器物,极易出现严重的后果,甚至有死亡的例子……这个‘老金腿’,居然有这么高深的修为吗?”
“那是自然,五年前小南巷的那场‘变道船赛’,他可是取得了周围五千户人家中前十的次第,而且还是在有伤残后患的情况下。”
“现在,小豕子知道我为什么要多等一会工夫,找到这家客舫再出行了吧?别家的船只,又怎能轻易见识到这样的高手?”几名坐在一块的乘客压低声音,交流着他们所知关于老船家的资料。
“唉!辞了这每天七十五枚小币的工作,拖家带口前行富中大塘的地域,只希望能被分配到一块好些的田地……”另一个朴实的农夫望着他那怀抱婴儿的妻子,口中喃喃自语,向着东皇公西王母连声祷告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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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角落里坐着的那人,怎么服饰有些与众不同?”“不是说只跟我们会稽人的不同,似乎连那边十来个外越人,看上去也没有这样的风格。”“难道说?问问你阿父去……”
在大约五丈见方的船舱之内,乘客们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有的人在闲聊,有的人在打盹,还有的人跟赵青一样,正在惬意地欣赏着水道的美景。
他们或许是采办物资的商人,或许是淳朴的农民,或许是到处游历的文人侠士,他们有着各自的故事和经历,却在这个简单的船上相遇。
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属于会稽城之内,中大型船只上随处可见的情况,但特别引起赵青注意的是,此次舫船内七十多名乘客中的半数,都携带着沉重的行李,乃是远道而来的外地之人。
众所周知,越王勾践当前正在推行“人人有私畦”的好农之政,旨在将曾遭遇过上古大洪水后沦为《禹贡》中“下下等”扬州之地,如今海侵彻底退去的山会平原,重新发展成为沃饶的水田区域。
在历经战乱之后,勾践深感越国核心地域的主要产粮地,也就是会稽南部山区一带,原有十二三亿亩的田数不足,大多数人过着“随陵陆而耕种,逐禽鹿而给食”的耕种、渔猎并举的生活,难以支撑起国家崛起的动力,无法出现物阜民殷的盛况。
因此,他和文种在下令大规模扩建从会稽城东西部延伸而出的山阴水道、山阴陆道之际,亦规划出了于会稽山麓以北,东西两江之间的大片区域,用来兴建水利工程,开垦农业良田。
在多个大型工程之中,“富中大塘”无疑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其初期规划就高达20亿亩的惊人面积,预计可在十年间开垦出约14亿亩的水田,令越国农业生产的重心开始由山丘向平原水网地带转移。
“食土不均,地之不修”,每一户迁徙到富中大塘所在的贫民,均可无偿得授户均百亩的义田,为越国实力的增长作出贡献,产出大量粮食供应给整片山会平原,提高人口的承载量,从而实现良性的循环。
“太古无游民,食节事时,民各安其居,乐其宫室,服事信上,上下交信,地移民在。今之世,上治不平,民治不和,百姓不安其居,不乐其宫;老疾用财,壮狡用力,于兹民游;薄事贪食,于兹民忧。”
国家治理得不好,平民没有地耕种,就会成为居无定所、到处游荡的“游民”,这些人对于本国的忠诚度相当有限,哪个地方的生活条件更好,就更愿意迁徙过来。
而由于越国总人口在昔年战乱中损耗不少,勾践亦有相关向外地迁徒民众入越的政策,对“入籍”的外国人一视同仁,同样也分发田地,再考虑到越国长时间因休养生息而处于零田赋的状态;
纵使放眼九州四海,亦是游民最佳的迁徙选择,以至于“东夷、西夷、姑蔑、句吴四方之民,皆闻越地之多食,政薄而好信,乃波往归之,越地乃大多人”。
东边海域上的土着,西边越楚交界附近的外越人,南方原来就是于越属国的姑蔑,也就算了,但最后的“句吴”,指的实际上是越国现在所臣服的“上国”吴国,却有些难办了。
好端端的上国子民,抛下了吴王夫差治下号称当世第一强国的富饶吴地,专门跑到了越国来,这无疑证明了夫差连年征战、大搞军事工程下民心的流失。
本国的生活条件赶超了大国的水平,正常来说,这应当是一件提振越人自信心的好事,但关键的问题在于,迁徙而来的句吴人,依然是跟越人之间有着国仇家恨的敌人。
而此次舫船上的乘客,在几个年轻人暗地里质疑,并得到老年人肯定之后,四名衣饰带有吴地风格的中年人,隐隐被人给孤立在了船舱内的一角,时不时受到越人假作抽拔兵刃的恐吓。
离开吴国迁徙到越国来,一路上,被人们以异样的眼神看待着,这四位中年人或许早已习惯了这种冷漠与排斥,他们尽量地缩在角落里,生怕引起别人的注意。
然而,忍受了将近半个时辰的屈辱,吴人也有些沉不住气了,其中三名体格健壮者从包裹里主动取起了他们携带着的吴钩,毫不掩饰地放在了身上最易抽刃而出的位置。
这种挑衅性的动作,瞬间使得原本就紧张的船上气氛愈发紧绷,双方均呈现出剑拔弩张的姿态,令空气仿佛凝固了下来。
……